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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缺火起名字怎麼補 五行缺火取名字怎麼補

 序
  古代王朝的能量
  世間萬事一理——一個王朝的能量,猶如一個核反應爐,開國之初,如該反應堆核能量最充沛強勁之時,至其衰亡覆滅,則其能量衰減微弱,不足以供應整個王朝運作對能量的需求。至於其消亡後,仍餘脈不絕,那就是核廢料的降解過程,不足道,充漁樵閒話而已。
  就是說,核反應爐的能量再強勁充沛,畢竟會逐步衰減,這是個宿命,所謂氣數,就是這個意思。
  英明的開國皇帝,思維、行事大開大合,揮灑之間,無不切中義理,體現出興旺強健的正力量。明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禦覽全國地圖,侍臣見朱元璋心情不錯,就說:我大明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物產豐富,前所未有啊。(“輿地之廣,古所未有。”)這顯然是奉承皇帝。但朱元璋不是那種有文藝範兒的皇帝,一聽好話就高興得想拉二胡唱K,他對現場的大臣發表了重要講話:這正是我們要謹慎的地方,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會帶來治理的難題,因此,不管在哪里做官,各級官員必須德行高尚,因為只有一個居上位的人的德行方能讓他人嘆服,這是為政的前提。商紂王擁有天下,不也亡了?而他的祖先商湯的本錢起初才七十裏,卻慢慢地擁有了天下。都是因為一個字:德。有德者就是正能量!(“地廣則教化難周,人眾則撫摩難遍,此正當戒慎。天命人心,惟德是視。紂以天下而亡,湯以七十裏而興,所系在德,豈在地之大小!”)
  帝王以禮樂化民,祭祀之事,非常重要。洪武年間,製作太廟的祭器,禮部反復研究,以為必按照古禮製作,絲毫不能馬虎,為此一些儒生還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各自依據古書的描述,相互指摘挑剔,水火不容。就跟今天學傳統之學的年輕人一樣,為一個漢服、儒服之類爭論得不共戴天。朱元璋說:你們別爭論了,“禮順人情,可以義起。所貴斟酌得宜,必有損益。近世泥古,好用古籩豆之屬以祭其先。生既不用,死而用之,似亦無謂,其制祭如生儀”。洪武十一年(1378)初秋,朱元璋祭太廟,由於祭祀用的板栗沒成熟,負責祭祀工作的太常向朱元璋彙報,請求能不能用桃子代替。朱元璋聽了,說:當然可以!禮從宜嘛。今後所有用來祭祀用的果品,不必常備,更不必讓各地數千裏供應,就用時令的果品即可。這個要形成一個制度(“著為令”)。
  朱元璋雖然不是讀書人出身,沒什麼文化,但真如子夏所言:“必謂之學矣!”
  同樣的事,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也是這樣處理的——趙匡胤剛建立宋朝,到太廟祭祀,見祭器籩豆簠簋之類,陳列周詳,他不認識,問這都是些什麼?近臣彙報說是祭祀用的禮器。趙匡胤笑了:我祖宗恐怕也不認得這些,撤了吧。用日常的膳食祭祀即可。趙匡胤自己行禮完畢,卻對剛才的近臣說:你們依然將剛才那些禮器擺上去,方便其他人來祭拜,不能因為我,讓別人無所適從。
  邵康節稱讚趙匡胤:真是一個懂禮樂真諦的達人。(“達古今之宜矣。”)
  這就是王朝初期的正能量核反應爐,帝王言行,大事小情,無不“達古今之宜”,垂範天下,上能推誠,下無逸口,國家呈現出興旺的氣象。
  考諸往史,每個王朝發展到後來,無不是能量衰減的過程。再健康的事物,久則必然生弊,猶如衣服由新到舊,其污染骯髒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各種各樣的困難矛盾也會越積越多。比如,至明朝正德年間,單是宗室親王就有30多位,郡王215位,他們的子弟還都是各種吃國家財政的官,消耗非常大。永樂時期就將這些宗室的俸祿大量削減過,顯然當時已經負擔不起了。到了後來更負擔不起。國家機器其他部分的運轉也都日漸冗繁沉重,如洪武初年(1368),錦衣衛官共205人。由於維穩和反腐任務重,機構重疊設置,到嘉靖八年(1529),錦衣衛官增加到了1700多位。弊端這個東西,具有瘋狂生長的能力,拼命革除,尚且不盡;稍有懈怠,滿目盡是,以至於連個正常參照都找不到,人都不知道什麼是弊端了。
  明朝每個王朝出現的短期中興,就是繼位的皇帝奮力革除弊端,給核反應爐增添新的能量,能量所加,必然有騰旺的氣象。
  洪熙帝在位僅一年就死了,但其仁政所施,頗有成效。明朝帝王都學了朱元璋的壞脾氣,疾惡如仇。洪熙帝剛繼位,就下詔說:朕的脾氣不好,如果過於疾惡,對罪犯的處罰在朝廷的法律之外,即過分干預司法,請司法部門再三執奏,勸說提醒朕。如果你們再三執奏,朕還是不聽的話,可五奏;五奏還不聽的,就聯合其他大臣一起奏,提意見,你們把朕當成一個昏君、暴君來對待,直到朕同意回到法律的軌道上來為止。這要形成一個永遠的制度(“永為定制”)!
  宣德九年(1434),朝廷想將位於德勝門外的教場,即京城的教場用於操練和檢閱軍隊。因為是全國最高級別的檢閱,所以德勝門外的教場面積有些狹小。皇帝派大臣去選新址,新址選在西直門外白雲觀附近。皇帝又派大臣去詳細查看修建新教場的工程難度和估計預算。
  大臣回奏:新址是很理想的。只是要拆遷三十六戶老百姓的房屋,另外百姓種的麥子,還有桑樹、棗樹、銀杏等果樹都是成樹,每年都給百姓帶來一些收入;還有一些墳墓,有當地人家的,也有城裏人家的,這些都要拆遷或平毀。尤其是旁邊的白雲觀周圍的土地,都是當地百姓用來種植納稅的好土地,這些,朝廷都可以以國家重大工程專案、公共設施等名義拆除,給老百姓一點小小的補償即可……
  “行了!”宣德皇帝沒聽完就打斷,讓彙報工作的大臣別再往下說,他決定教場先不遷了,別折騰老百姓(“勿病民”)。
  明仁宗、明宣宗兩位皇帝在位的時間都不長,但卻創造了明代的“仁宣之治”,可見皇帝稍微一認真,就很快見成效,猶如給核反應爐裏增添了新的能量。
  但是,後面的皇帝就基本上是消耗能量而非增添能量了。最後到崇禎皇帝時,明朝的核反應爐已因年久失修,壞了、洩漏了,不能使用,他想添都沒法添。
  至於有的短命王朝,雖號稱王朝,但並不具備王朝的基本素質和條件。也沒有什麼反應堆,就是根蠟燭,還嘚瑟著,不停地折騰,迎風流淚,不加節制地燃燒,其消亡和覆滅就更不值得一說了。
  第2頁 :成王敗寇的真正含義
  成王敗寇的真正含義
  科舉制其實是個偉大的創舉,它使出身下層的士子有了上進的通道,使王朝有了人才吐故納新的機制。但是,任何制度都要操作得好,如操作不當,久則生弊。唐朝,科舉讓兩個讀書人受挫,一個是黃巢,一個是李振。這兩個人科舉不成,一是他們的文章的確不行;二很可能是科舉執行者量材標準有失偏頗,讓應該獲得上進機會的人,遭受阻蔽,堵塞了人才之路。黃巢生氣了,後果很嚴重,揮刀造反,四方回應,天街踏盡公卿骨,使唐朝一下子陷入極度病衰時期,無藥可治;藩鎮割據,神州甌裂。
  其實要是當時有人在旁有力輔佐黃巢,不讓他和朱溫鬧翻,黃巢說不定能成事。可惜黃巢目光短淺,朱溫被圍困在同州(治所在今陝西渭南市大荔縣),黃巢不救,於是朱溫降唐,轉而攻巢。也可能黃巢為人不如朱溫那麼兇悍奸險,所以最後敗在朱溫手裏。朱溫是借著黃巢起來的,以其勇猛善戰,幫助黃巢把唐朝打得奄奄一息,最後卻倒向唐朝,把黃巢收拾了。總之,黃巢發狠忙活了一輩子,都替朱溫忙活了。收拾了黃巢,朱溫把名字改成了朱全忠,以向唐朝表示全心全意的忠誠,簡直就是沒有唐朝就沒有朱溫。他從造反的賊寇陡然變成了唐朝最忠誠的忠臣,許多唐朝的文臣和讀書人很不相信,但嘴裏不敢說。
  朱溫的父祖都是鄉下讀書人,教書謀生,日子過得很清苦。朱溫很看不起自己父祖那樣苦哈哈地生活,也從小就仇恨讀書和讀書人。這小子極端聰明,城府極深,胃口極大。朱溫替唐朝滅了黃巢,文弱的唐朝將能給朱溫的榮耀都給了,口袋都翻底兒給朱溫看了,但朱溫覺得不夠:他想當皇帝。正在此時,另一個因為科舉受挫的讀書人李振站了出來,他要復仇,他對朱溫說:現在阻礙您當皇帝的人,都是朝中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官員,這些人平時自詡是所謂清流,您別看他們現在不作聲,但心裏很鄙視出生入死打仗的藩鎮武將,把他們殺了扔到黃河裏去,讓他們這些清流變成濁流!看誰敢再鄙視您。朱溫一聽,笑而從之,一下子把三十多個讀書人出身的文官殺死扔到白馬驛(今河南滑縣境)附近的黃河裏去了,史稱“白馬之禍”。朱溫掃清了自己當皇帝路上的清流文官障礙,輕而易舉地當了皇帝,改國號梁,即稱大樑皇帝,揭開了歷史上最混亂血腥的五代時期。
  朱溫當了皇帝,怕人笑話,名字也不叫朱全忠了,又改名朱晃,結果他當這個皇帝真的一晃就過去了——朱皇帝其實很注意抓經濟,富國強兵,也取得了很顯著的成效。但是政策很偏,即經濟再好,也改變不了他仇恨讀書人、仇智恨學的心態。他當了皇帝後,參照前朝,覺得應該要有個樣子,也不懂裝懂地提出發展文化,弄幾個讀書人出來裝裝門面,希望他們寫寫歌頌皇帝和祖國的歌曲啥的。比如他邀請其時已經隱居山林的司空圖出來當官。司空圖看透了朱溫的本性,不敢不出山,但是伴君如伴虎,而朱溫本身就是只虎、饑餓的變態虎!司空圖在朝堂上故意走路跌跌撞撞的,把手裏的牙笏都掉在地上了,後果很嚴重——這是嚴重的失儀。司空圖被朱溫斥退,正中下懷,又趕緊隱居去了。
  朱溫這皇帝當得很不像個皇帝,賊性不改,經常招呼一幫流氓出身的哥們飲酒嘯聚。他的哥哥都看不下去了,趁著酒勁兒罵:朱三兒!你這個德行也配當皇帝!
  其實那時候已進入了一個聰明人的時代,也可以說是一個有智謀的人橫行的時代,一個聰明、智慧而無道德的時代,許多人因為沒有道德、沒有文化卻成事了。我在成都參觀過前蜀皇帝王建的永陵,寢宮裏有王建的石雕像,相貌看上去相當英偉。王建,也是流氓無賴出身,因為他排行老八,人稱“賊王八”。現在咱們罵人王八、王八蛋,就是從這兒來的。“賊王八”王建因其賊,在四川盆地成就大業,當起了皇帝。
  朱溫當皇帝,經濟實力是有的,軍隊也是能戰鬥的,他為人也是很聰明機警的,他也是很勤政的。但是聰明人沒有了仁義道德的約束,一味地逞他的聰明厲害,行使其雷霆手段,還是治不了國。何況他還很淫亂,把自己的兒媳婦睡了個遍,跟相貌出眾的兒媳婦還睡出了感情。不到六年,朱溫先是被割據在太原的李存勖重挫,後來被自己的兒子殺死,死得很慘,他兒子一刀戳到他肚子裏,由於用力過猛,刀從後背出來,穿了個透!
  朱溫以亂賊盜寇出身,成事當皇帝,人稱其為梁太祖,但是一般人還是認為他是賊寇,是亂五代之首的惡賊寇。
  同為朱姓的另一位皇帝是明朝的朱棣,以造反起家,後來承繼大明正統,其文治武功將明朝推向輝煌的永樂盛世。所以,人們僅在背後同情猜測被他趕下臺的建文帝,但對於朱棣的王道事功還是很認可的。朱棣死後,明朝效法唐李世民,尊朱棣廟號為太宗,僅次於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後來明世宗時,追改太宗為成祖,又將朱棣的尊譽提拔了。史家對此無異議,因為朱棣的確是成就帝王大業、踐行王道的有為皇帝。
  同為朱姓皇帝,朱溫以奸篡得逞,朱棣以反叛成功,在唐昭宗與建文帝看來,都是反賊盜寇;朱溫肇“白馬之禍”,朱棣誅方孝孺十族,均可謂酷烈兇殘。朱溫稱帝,行盜賊之法,以至於國滅慘死,雖曰梁之太祖,而百代以下,仍稱其為賊寇;朱棣以反叛起兵,奪位登基,大行王道,文治武功,大業卓著,百代以下,猶追譽其功德,越宗而祖。二朱為帝,天壤之殊,耐人尋味。古人說:“德象天地謂之帝,仁義所在謂之王。”此真理也。
  元代無名氏的雜劇《犯長安》之《李傕定計》——李傕道:“雄兵十萬吾為首,晝夜兼程朝西走,這次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奪了長安為董公報仇。”元代讀書人不敢明說“成王敗寇”這句話,因為其時蒙元狂飆治下,所行非王道。故讀書人內心鄙之,目蒙元為賊虜盜寇。既不願意屈身服侍之,又不能公開言明,於是轉而經營舞臺,借戲中人物之口向社會道破天機。
  孫中山在《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之演講》中說:“中國歷史上有一習慣,所謂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但近代文明國家,不是如此。”孫中山先生此言或可有補充闡發之處:自古賊寇起事,事成而行王道者,即改賊寇之心為王者之心,故曰成王。也可以說,惟賊寇行王道者能成事,即事以王而成,故曰成王;又賊寇之性不改,以賊寇而僥倖成事者,自古鮮有,有亦必奄忽而成,倏然而敗。反過來,即先為王者,後棄王道而行賊寇之道,人必以賊寇視之,其必然以賊寇而亡敗。
  過年閒居,忽思十多年前春節,在華山腳下一農場,華縣皮影戲藝人為我們幾個人演出的專場折子戲。夜幕下,天穹如墨,只有華山頂上偶爾閃爍的燈光,更增添了天地間的寂靜空曠。其中有一場武打戲《狼虎峪》,說的是隨黃巢舉旗反唐的朱溫投唐反戈擊巢,狙殺於狼虎峪,黃巢兵敗自殺的事。劇中黃巢與朱溫對打,鑼鼓鏗鏘激烈,老藝人潘京樂那沙啞蒼勁的嗓子猛地迸出:“朱溫呀!朱溫!我把你個賊……”
  聽得人渾身一震。
  第3頁 :黃道周:忠心佞口一孤臣
  黃道周:忠心佞口一孤臣
  考察中國歷史,每至一朝末季,大廈有頹斜將傾之危,而拯救此朝代的意見大致有兩種:一是從根本上扶正,以巨大的勇氣和魄力固本培元以拯救匡扶之;一是裱糊粉飾,人君與臣民得過且過,大家都好過,手拉手一起陪著王朝淒美而文藝地死去。到了近代,西方文化傳入,人的欲望被前所未有地激發煽挑,又產生了另外一種激烈的意見:革命、建制——希望將複雜的社會變革換成革命的手段,建立一種舶來制度,希冀能畢其功於一役,一勞永逸地解決紛繁複雜的問題。
  第一種,必然不被廣泛接受,因為王朝既久,弊端叢生,而人心不寧,平居思亂,各懷不靖之志,這種固本培元的意見往往被認為迂闊緩慢,不能滿足人迫切的需求,故即便是人君,也不會接納這種意見,更從未見施行。第二種,今天仍盛行於某些公知和民眾中,以為建立甚至照搬某種制度,則可將萬千困惑膠著如難言之隱一洗了之。這種意見尤其容易獲得廣大愚眾的歡心,因為這是在煽惑滿足與迎合愚眾的非分欲望,看上去很美,很嗨。但是,以其躁急功利、不切實際,絕不可行,也行不通,其命運必然是一直亢奮地哀怨著、哀怨著。
  考諸往事,第二種意見宿命地被一次又一次選擇。選擇是選擇,但是,它究竟好不好,有李鴻章與大清朝的命運作注,就不多解釋了。
  這裏要說的是以黃道周為典型的明末士子,為挽救即將頹亡的明朝,給崇禎皇帝諫言的故事——
  黃道周,福建漳浦人,黃氏祖居湖北江夏,為黃香之後。黃道周天資過人,少年即有“閩海才子”之名,天啟二年(1622)進士,歷任天啟朝翰林編修、經筵展書官,崇禎朝翰林侍講學士、經筵展書官。
  黃道周是個典型的士大夫,行事但循義理,不屑圜轉,俗稱戇頭。戇,愚直也。被稱為戇頭者,即任氣節而不顧利害之人。故古人以為,惟此戇頭,方可以托孤寄命。
  崇禎二年(1629),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錢龍錫舉薦袁崇煥為帥,東北拒敵失敗,這一戰對崇禎的打擊很大,他亂了方寸,因而十分惱怒,大興株連,要殺錢龍錫。滿朝官員無一人敢出聲,惟黃道周連夜上疏,為錢龍錫辯冤,直指崇禎帝的過失:“今殺累輔,徒有損於國。”自負急躁的崇禎帝閱疏大怒,“以詆毀曲庇”,著令回奏——崇禎在盛怒之下,讓黃道周把話再說清楚,其實是給了黃道周和自己一個退避圜轉的機會,不料黃道周再疏辯解,表明自己“區區寸心”“為國體、邊計、士氣、人心留此一段實話”。崇禎帝的憤怒被黃道周沮阻,所以非常反感黃道周,幾乎將他也一起殺了。由於黃道周的據理力爭,錢龍錫得以不死,而黃道周卻因此被降三級調用。
  黃道週三疏諍諫,學的是他的老師袁可立。從此名聲大振。
  崇禎五年(1632),黃道周以疾求歸,臨走卻給崇禎帝上了一疏,言辭激切:“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動尋苛細,治朝寧者以督責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迂昧而不經;奉刀筆簿書,則以為通達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而在權力謬巧之人;內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叢之大。”黃道周以請求退休者的身份,冷眼旁觀,精准地指出了崇禎帝面臨的尷尬局面:諸大臣幾乎沒有能真正為朝廷國家考慮的,不但不為國家盡力,反而利用權力打壓那些真正想為國盡力的仁人志士。這話說得崇禎帝心驚肉跳,內心很沮喪、惱火。崇禎帝批復,跟上回一樣,讓黃道周把話再說清楚,要解釋兩個敏感詞:“葛藤”“株連”。
  從古到今有一個怪現象:有的人就是不接受含蓄的表達,非要讓你把話說清楚、說露骨,你說清楚了,他卻受不了了。黃道周無奈,只能進一步申明自己的見解,幾乎將崇禎即位以來以及從前三十年的弊端和任用人才的失誤全部說出來了,把皇帝信任的重臣們的所作所為一語道破:“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其知之矣。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則小人之焰益張;知其為君子而更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黃道周很不給皇帝留面子,並且直刺當時崇禎信任的幾位大臣。崇禎帝閱疏,非常生氣,將黃道周貶斥為民。
  崇禎九年(1636),黃道周又被啟用,復原職,遷左諭德,擢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讀學士,充經筵日講官——崇禎帝冷靜清醒的時候,也會想起黃道周的話,因為經過時間檢驗,黃道周所發現的人和事幾乎被一一證實了。加上黃道周學問精深淵博,人又正直,名氣又大。這就是他又重新任用黃道周的原因。可是,剛一上任,黃道周就連連上疏,不改其激切直言,當然是沒有懸念地惹怒了崇禎帝,又掉入了一個由兵部尚書楊嗣昌等人精心布下的陷阱——其時朝廷肅清東林黨,黃道周雖不是東林黨朋,但也被株連,心灰意冷,請求辭職回家。臨走他上疏解釋自己辭職的原因,本來是謙虛之詞,也可以說是敷衍,列舉十數條理由,有一條說自己“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這句話被切齒痛恨他的楊嗣昌等人抓住不放——其時,有人揭發彈劾鄭鄤曾經打過自己的母親,這可是大逆之罪。關於此,有兩種說法,一是鄭鄤少時,其母悍妒,犯七出之過,其父欲杖而教訓之,鄭鄤不願意父親擔此名譽,乃泣而求代父杖母,也可能是怕父親下手過重,自己代父執行,做個樣子,讓父母都好受一些;二是鄭鄤的確對他母親不好,矇騙了曾經路過在鄭家小住的黃道周。鄭鄤百口莫辯,後來被處以淩遲。這樣一個大逆不道之人,黃道周居然稱讚他的文章好,這讓人抓住了把柄。崇禎帝也犯了人君不該犯的錯誤:攻其一點,不及其餘。黃道周辯解說自己只是認為鄭鄤的文章寫得比自己好。但是,崇禎帝就是抓住這一點不放,斥責他居然同情稱讚一個忤逆的鄭鄤!
  為什麼朝廷那些大臣如獲至寶地抓住黃道周這一點不放?因為也許是骨子裏的孝道血統和仁孝文化基因,黃道週一直主張嚴格遵循以孝道治天下,當時崇禎皇帝最倚重的寵臣楊嗣昌,父母死應該丁憂守制,而崇禎卻將其奪情起複,這是沒有遵守孝道。黃道周指楊嗣昌不守孝道,為此還舉行了一場辯論——“與嗣昌爭辯上前,犯顏諫爭,不少退,觀者莫不戰慄”。斥責楊嗣昌不遵禮守制,有違孝道,無疑也是指責崇禎,這很明顯。因此崇禎帝極力袒護楊嗣昌等人,崇禎和楊嗣昌君臣組合對付黃道周,黃道周雄辯滔滔,縱橫莫當,這一場千古罕見的抗辯對話,即便是編劇妙手,也難呈現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
  最後辯論不過黃道周,崇禎帝憤然怒斥黃道周:“一生學問只辦得一張佞口!”聞此言,黃道周豁出去了,高聲爭辯、步步緊逼:“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辯。臣在君父之前獨獨敢言為佞,豈在君父之前讒謅面諛者為忠乎?”他厲聲直逼皇上:“忠佞不分,則邪正混淆,何以治?”
  這場辯論的結果,黃道周被連貶六級,調任江西按察司照磨。
  黃道周確實犯了他的戇頭脾氣。
  有關戇頭,明朝初期的烈士方孝孺有言:漢代汲黯(長孺)、三國吳張昭(子布)就是千古戇頭,這兩個人幸運的是遇到了理解並尊重戇頭的人君,故能成就戇頭的功業。而其他人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方孝孺自己的命運最慘,蒙誅十族之酷,千古僅見。雖然這樣殘酷地絞殺戇頭,戇頭卻代不絕人,到了明末,就出現了黃道周這個人。
  崇禎十三年(1640),江西巡撫解學龍以“忠孝”為由向朝廷舉薦黃道周。——這就是古代的士大夫,不怕跟黃道周這種有問題、犯了錯誤的官員來往,非但與其來往,還向朝廷推薦他。此古風今已絕矣!崇禎最忌諱官員之間相互勾結串通,以朋黨為之戒。他認為解學龍被黃道周迷惑了,大怒,下令將二人逮捕入獄,以“偽學欺世”之罪重治。這時候,有幾位大臣力諫,遂改為廷杖八十,永遠充軍廣西。經此杖謫,黃道周更加聲名遠播,“天下稱直諫者,必曰黃石齋”。說到這裏,讓人不得不為明朝在最慘澹的時候,尚有有良心的士大夫而感歎:在大廈將傾之危時,還有人站出來說良心話,可見大明朝士氣沒有死絕。
  明朝到了崇禎時代,內有闖獻造反,四方擾攘;外有崛起的大金,虎視眈眈。而明王室貴胄,誰也不願意自己減損一絲一毫的利益,為朝廷和皇帝分憂紓困,總以為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砸不到自己頭上。崇禎是個很想做好皇帝的人,也很勉力勤政,比他前面的列祖列宗要像樣得多。但是,崇禎的命運不好。明朝走到這個時候,他很急躁、很焦慮,人一著急,就沒有不亂的。他也看到了明朝問題的根本所在,但是,他沒把握選擇一種有效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大拆大卸、推倒重來這種方法是堅決不會選擇的,誰也不敢給他提供這種選擇。應該說這種選擇其實不是選擇,是宿命,是等著你的宿命。一種意見就是黃道周這種正直的士大夫的意見,讓皇帝不要被眼前的一些煩亂的不穩定亂象攪擾,應該從根本上以巨大的勇氣和魄力固本培元以拯救朝廷,匡之扶之。
  黃道周給出的意見是:祛除皇帝身邊那些敏慧可人的才智之士,如兵部尚書楊嗣昌、內閣首輔溫體仁之輩,這些被皇帝信任而重用的能臣幹才,無一不是裱糊匠、裝修師傅。他們主要摸准了崇禎皇帝的脈搏,崇禎很想與關外的清兵講和,但是不敢明說,怕士大夫清流們不答應,自己也不願意落這個名聲。歷來研究明史者,很多人批評明末這些士子,為了成全自己的士大夫名節,耽誤了明朝的命運,此所謂書生誤國。如顧誠《南明史》評價劉宗周和黃道周:皆非棟樑之材,“守正”而不能達變,敢於犯顏直諫而闊於事理,律己雖嚴而於世無補。再如撰寫《二十一史劄記》的趙翼,說得似乎更有條理:“統當日事勢觀之,我太宗既有許和意,崇禎帝亦未嘗不願議和,徒以朝論紛呶,是非蜂起,遂不敢定和,以致國力困極,宗社淪亡,豈非書生紙上空談,誤人家國之明驗哉!……諸臣不度時勢,徒逞臆見,誤人家國而不顧也。”
  趙翼的這種觀點,很被後來的學人認同並深以為是。這種說法其實是對書生氣節的極大誣枉,是一種計較成敗的、實用的功利思維,還是一種事後聰明。書生原本就應該這樣生存,如浩然正氣盎然充塞於天地之間,端看一個朝代如何使用這種氣。用得好,就是你的正能量,正好借助其力,風正帆懸,劈波斬浪;用不好,就是你的負能量,對峙抵觸,摧檣折櫓,加速你的覆滅。況且一姓一國之存亡,原本就不是書生應該關心的,書生關心的是天下的存亡盛衰。至於一個朝代悲摧地滅亡,朝代更迭所造成的人間悲劇,就是歷史變遷的正常磨損,革故鼎新,豈能計較瑣屑毫末?
  實際上,黃道周並非腐儒迂闊,他自幼學《易》,以天道為准,早知道大明朝氣數已盡。他在給自己的老師袁可立所作的《節寰袁公傳》中說:“智者不能謀,勇者不能斷,慈者不能衛,義者不能決,賴聖人特起而後天下晏然。”他明知道當時的國事,已非當時的諸臣可為,非賴有聖人出現不可,可他為什麼不退隱林下,以等待時局的變化?為什麼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因為天下需要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東漢末年,就有這種士大夫,明知漢之氣數將盡,但仍然鼎力扛持。怎麼理解這種不知圜轉變通的書生意氣?簡單說,就是當此江山更迭之際,要以士大夫的固執,增加新王朝奪取政權的難度,提高奪取政權的門檻,這種難度和對抗,能給新政權自覺地注入一種強健的文化基因。蒙元初期,以殺戮震懾,每攻佔一城,見反抗者即株連屠城,到了即將橫掃天下的時候,兇殘的嗜殺者也覺察到,要是把這種反抗的力量全都殺盡,則將來連自己需要這種力量為自己扛持的時候,都沒有人了,也沒有這種士大夫的種子,所以才聽從了耶律楚材等通曉漢文化的讀書人的建議,招中原讀書人而用之,才有了許衡“不如此則道不尊”。
  況且,天下不能都是聰敏靈慧智巧之徒,若人人都諳熟圜轉,人人都是不粘鍋,那才不啻人間地獄——試想:倘若天下人皆以見風使舵為識時務、知變通者,則人無恒心,朝廷這艘大船,就只有哪里來風就往哪里使舵,非但不能揚帆航行,反而因總在隨著眾人各異的訴求隨意變換航向,直到觸礁沉沒。
  黃道周給崇禎皇帝的建議,在於竭力維護道統綱常,而此道統綱常的核心就是“孝”,作為天經地義的孝道,是諸德之本,皇帝以孝治理天下,是為固本培元,扶正本元,則“通於四海,光於海內,無所不通”。
  基於此,他對楊嗣昌、溫體仁等那些所謂識時務、善變通的人是很不屑的。做個比喻,楊嗣昌輩就是裝修師傅、裱糊匠,能滿足崇禎皇帝急於看到國家有起色的心理。而黃道周等人的這種固本培元之策,如中國古代建築的“打牮撥正”法,即將地基塌陷、梁柱歪斜的大廈,用“打牮撥正”的方法將整個大廈的上層骨架支撐起來,再更換衰朽的梁柱椽檁,填充加固地基,最終使大廈重新複歸於穩固泰然,延年益壽。黃道周的這種方案,雖不是大拆大卸、推倒重來那麼令人震撼,但無疑是有巨大風險的,這對焦躁疲憊的崇禎皇帝來說,是接受不了的。
  黃道周挨了八十大棍,皮開肉綻,遍體鱗傷,臥床八十多天,才能稍稍起立。讀過方苞的《獄中雜記》者,可知當時獄中的規則與“潛規則”,雖朝代不同,想必情形幾無差別:俗話說靠山吃山,獄卒靠犯人就吃犯人。據《黃道周年譜》載:“先生既以清苦聞天下,諸獄卒皆不敢有望,於先生惟日奉紙劄丐先生書。”黃道周是有明一代傑出的書法家,其行書,人稱“飛鴻舞鶴”,其楷書“峻厚古拙”,與王鐸、倪元璐並列明末三大家。當時的獄卒也知道黃道周的字好,於是每天請他寫字,黃道周也不推辭。“先生時時為寫《孝經》,以當役錢。凡手書《孝經》一百二十本,皆以獄卒持去。”他在獄中待了約15個月,平均每月要寫近10部《孝經》,不斷抄寫內容相同的《孝經》,據說看現存的黃道周楷書版《孝經》,無一不是恭謹不苟的作品,可以看出書寫者內心的端嚴莊敬之情,無絲毫草率敷衍。黃道周對《孝經》非常敬重,《孝經大傳序》是他重要的代表作,他曾說:“臣觀《孝經》者,道德之淵源,治化之綱領也,六經之本皆出《孝經》。”
  的確如歷來學者所言,孝是黃道周宣導的政治倫理的核心價值,是他用一生竭力維護的道統綱常。有人說他在獄中不間斷地書寫《孝經》,實際上是一種筆諫,是他的政治宣言。
  這種諍諫與宣言,未嘗不被崇禎皇帝從價值觀上認可,但是,卻不願意接受施行,以其太緩慢迂闊,遠水救不了近渴。大凡朝廷到了危殆之時,主政者都焦慮急切,猶如答題,不耐煩換算過程,就想要個直接答案。
  果然,楊嗣昌病死(一說因事不利,無顏見崇禎而自殺)後,崇禎皇帝又想起了黃道周。《明史》的細節十分生動——
  崇禎十五年(1642),道周戍已經年。一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從容問曰:“張溥、張采何如人也?”皆對曰:“讀書好學人也。”帝曰:“張溥已死,張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稱之?”對曰:“其胸中自有書,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參用公議,為道周地也,即對曰:“張溥、黃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學,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寬大,獨其家貧子幼,其實可憫。”帝微笑,演曰:“其事親亦極孝。”行甡曰:“道周學無不通,且極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複故官。道周在途疏謝,稱學龍、廷秀賢。既還,帝召見道周,道周見帝而泣:“臣不自意今複得見陛下,臣故有犬馬之疾。”請假,許之。
  可見崇禎皇帝內心知道黃道周雖然有一張厲害的佞口,但是卻懷著一顆不貳的忠心。有人替黃道周說話,崇禎帝就順著臺階下了。
  黃道周的高明,崇禎到底沒看出來,黃道周請假告退,別有隱情——他據《易》推演,據情觀察,認為明朝必亡,所以退隱故鄉,著書守墓。歷來有識之士,於此危亡關頭,莫不如此。不久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崇禎皇帝於煤山自縊。明朝殘餘退到江南,新襲位的福王監國,做苟延殘喘。南明弘光朝,黃道周被任命為吏部侍郎、禮部尚書。短命的弘光亡後,黃道周又回到福建。南明隆武帝又封黃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但是兵權落入另一心懷私利的權臣鄭芝龍手中,處處掣肘,黃道周無計。
  其實準確地說,黃道周已無心與人在朝廷中爭權了,他在給自己尋找和等待一個得其所的死法。古之士人,一生無非尋死,尋一得其所之死。士有尋得其所死之心,則文死諫,武死戰。這個機會終於來了:隆武元年(1645)九月十九日,黃道周募眾數千人,馬僅十餘匹,帶一月軍糧,出仙霞關,與清兵抗擊。這樣一種顯然不堪一擊的出征,連黃道周的繼室夫人蔡玉卿都看出來了,她欣慰地感歎:“道周死得其所了!”
  黃道周果然毫無懸念地兵敗被俘,押解至南京。清廷敬重黃道周博學忠義,派先前已降清的洪承疇勸降,黃道周對洪十分鄙視,作對聯譏刺之:“史筆流芳,雖未成功終可法;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聯中將史可法與洪承疇對比,洪承疇觀之羞愧至極。仍然向清廷上疏請求免黃道周死刑,其時氣勢正盛的清廷也很高傲,不准。黃道周絕食十數日求死。這中間,他的妻子蔡玉卿來信,居然鼓勵丈夫死:“忠臣有國無家,勿內顧。”意思是家裏的事有我安排料理,你不用操心,以堅其志。
  黃道周於南明隆武二年(1646)三月五日就義。臨刑前,盥洗更衣,取紙墨,畫一幅長松怪石贈人,留遺言:“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捨命不渝。”即將行刑,一直跟隨他的老僕痛哭不已,其情甚哀,黃道周安慰老僕說:“吾為正義而死,是為考終,汝何哀?”乃從容就刑。至東華門刑場,黃道周向南再拜,撕裂衣服,咬破手指,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大呼:“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
  劊子手刀落,黃道周頭斷而身猶“兀立不僕”。斂其屍,從他的衣服裏發現“大明孤臣黃道周”七個大字。
  黃道周死後,家人收其遺物,得一小冊,黃道周書,“自謂終於丙戌,年六十二”。可見他是知道自己生死之命的。他既知自己生死,亦知明朝生死,其所捨身奮力扛持,無非是完成士大夫的氣節,將自己作為一塊千古戇頭,鋪墊在歷史的軌道下麵。
  一百年後,清朝乾隆皇帝為褒揚黃道周忠節,諡“忠端”,乾隆帝稱讚黃道周:“不愧一代完人”。清道光四年(1824),旨准黃道周從祀孔廟——清朝已經不是一百多年前那種鐵血殺戮的驃悍初創階段了,當它步履從容,有了實力和底氣的時候,胸懷和眼光使它主動地回顧歷史,涵養並容納如黃道周這樣的氣節之士,這才是一個王朝最強健的基因。王朝需要這種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這不僅是自己的體面,更是自己賴以生存和延續的正能量反應堆。
  應特別補充的是,黃道周的遺孀蔡玉卿,於黃道周死後,每日以書寫《孝經》,緬懷其夫。今日存世有黃道周書《孝經》真跡,亦有蔡氏書《孝經》真跡。世人無不愛賞其書法,而欲詳問其人其事,則今人鮮知矣。
  第4頁 :王道本乎人情
  王道本乎人情
  趙匡胤嗜酒,沒有當皇帝以前,他是後周世宗手下的大將,有一次想喝酒,周世宗的一位親吏曹彬掌管禦酒,曹彬跟趙匡胤關係也不錯,但是,說什麼也不給趙匡胤酒喝。趙匡胤有點不高興,說你這人怎麼那麼矯情?咱倆這關係,你給我點好酒應該不是問題吧?曹彬說:這是官酒,我不能隨便送人。趙匡胤說: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官家的東西哪兒有個准數?皇帝又不會親自查驗,派人查驗也不過是審計一下,將數字對上而已。曹彬說什麼也不答應,最後自己花錢買了瓶好酒給趙匡胤。
  後來趙匡胤當了大宋朝的開國皇帝,給大臣講他與曹彬的這個故事,說曹彬這個人的人品非常好——“世宗吏不欺其主者,獨曹彬耳!”遂將曹彬引為親信,極為重用。
  這樣被人當面不給面子的事情,趙匡胤遇到過好多次——趙匡胤還沒有發跡的時候,到處找工作,流落到長武、鳳翔一帶,見了節度使王彥超,希望能被收留,給份工作。王彥超給了趙匡胤一點錢,把他打發走了。後來趙匡胤建大宋,當了皇帝,將前朝的藩鎮節度使都招安在自己麾下,召集他們進京開會,在御花園大擺宴席,隆重招待。宴會上,人人都借著酒興顯擺自己跟當今皇上當年有過什麼交情,有的說自己的父祖跟趙匡胤的父祖有什麼關係,有的說當年趙匡胤“插隊當知青”的那個村跟他就相隔兩個山頭。只有王彥超低頭喝酒,言語不多。趙匡胤發現了,問王彥超想什麼呢,王回答:自己沒有什麼功勞,不配當這個節度使,願意卸職,能給皇帝當一個衛士就好了。趙匡胤說以前的事兒,誰能說得准!王彥超顏色稍緩。趙匡胤玩興大起,低聲問他:那你說說,當初為什麼不收留我?王彥超說:我那兒的水淺得跟牛蹄窩裏的積水一樣,怎麼能容得下一條神龍?(“蹄涔之水,安可以延神龍?”)再說,我當時若收留了您,您就不一定有今天了。趙匡胤大笑,還讓王彥超繼續當節度使。
  曹彬為人境界之高,堪稱千古楷模——他在徐州當官,手下一個小吏犯了錯誤,按照規定,要挨杖責。曹彬經過審問,決定先不打這個人,給他把懲罰記下,直到第二年才執行。有人問為什麼?大人與這個人有什麼關係嗎?還是這個人給了大人什麼好處?曹彬說:我聽說他去年剛剛娶妻結婚,如果那時候打他,可能會讓他們家人覺得會不會是所娶新婦不吉祥帶來的災禍,這樣對那個婦女就太不公道了,所以“緩其事”。
  《禮》雲:“毋不敬”,可以延伸理解為做事有原則;《左傳》曰:“必以情”,說的是變通。然非人情練達者,不能得二者之妙旨。曹彬領十萬水陸大軍平南唐,出發前命令部下將士勿濫殺,為此甚至不惜裝病與部下約定。等平定了南唐,立下巨大的功勞,他給皇帝上書彙報工作,非但不誇大自己的功勞,甚至有意說得很平靜,奏章上只說“奉敕江南幹事回”,即您讓我到江南辦的事辦完了,現在回復您。返程也沒有隨大部隊奏凱而還,而是一個人租了一條小船,乘風捷發而回,船上只帶了一些書。
  聖明之君,必然胸襟廣大,能識人用人,建立不世功業。曹彬的幸運是碰上了趙匡胤。趙匡胤胸襟寬廣,氣度宏闊,又極其近人情,正史野史所述,無不躍然紙上。趙匡胤是從後周得來的天下,立國之初,也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即人心還沒有完全統一和認可他的正統地位。一般的神經質皇帝,當此時必採取緊張戒嚴的治理模式,而趙匡胤非如此,他反而很放鬆。一次宴會上,有個前朝後周的舊官員、翰林學士王著喝多了,大聲喧嘩,亂說話,有些話很難聽,甚至直接諷刺趙匡胤。左右很緊張,看皇帝怎麼處理。趙匡胤讓人把他扶出去休息,這個王著犯了擰脾氣,手死死地抱著柱子不肯出去,還往皇帝跟前移,大哭起來,場面很不雅觀。第二天有人給趙匡胤上奏道:王著他是借酒裝瘋,分明是思念前朝世宗,給陛下難堪,應當治罪。趙匡胤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什麼思念世宗!他就是喝多了嘛,不許聯想。再說了,即便他是思念世宗,也沒什麼,一個書生,不過思念而已,還能幹什麼。
  趙匡胤登基以後,就給他的子孫立下三條規定:一、不殺後周皇帝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提意見的人;三、以上兩條必須嚴格遵守。
  他的後代皇帝比如宋仁宗,有一回某官員上奏,說自己手下一個小兵士的胳膊上長了一條龍狀的東西。這在過去是嚴重犯忌的,要是在秦始皇手裏,這人不但會被處死,連他家的祖墳都要刨了,還得滅族株連不知道多少人。官員將這個小兵士抓起來,等候皇帝的處理。宋仁宗聞奏,說:這算什麼罪啊!人家身上長了個東西也犯法?將他放了吧。
  歷來科舉,解決了出身寒微的讀書人的上進之路,也使朝廷有納新的機制,讓天下的人才有了念想和希望——人主要是要有希望、有念想,這很重要,不一定非要兌換成現實;沒希望、沒念想,人才不在體制內,就永遠沒有參與國家治理的機會和希望,即體制將人才阻擋在政府之外,這很危險。那些人才和自認為人才的人常常就會成為國家的對抗力量,成為政府力量的對抗者和消耗者。所以,科舉對於古代中國的穩定和發展貢獻非常大。
  可畢竟能成功考取功名的永遠是少數人,沒考取的人難免憤憤不平,這也是人之常情。有一次,成都府接到一個讀書人獻的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把斷劍門燒棧道,西川別是一乾坤。”這明明是一首煽動造反、煽動分裂、鬧獨立的詩!典型的反動言論!這還了得?知府將這個人抓了,彙報給朝廷。宋仁宗遠在千裏之外的深宮,看了奏摺,輕淡地批復道:這不過是不得志的老秀才發牢騷,你們不要那麼緊張,別小題大做,也別治他的罪。看看有沒有司戶參軍的位子,給他安頓一下,讓他有飯吃,都不容易的。
  迷信權力的人,以為帝王只要會殺人就行。其實,有權殺人而不殺人,才是真行。王道本乎人情,不通人情者,必然自私偏狹,必然沒有仁者心懷,其胸襟氣度必然不寬廣,雖為帝王,強權在握,刀劍橫列,手段狠戾,也不會長久。《中庸》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
  第5頁 :古代帝王下詔罪己
  古代帝王下詔罪己
  古代帝王對日食這種自然現象非常警惕,一旦發生,就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下詔罪己,並且廣開言路,讓人提意見,以匡正自己為政的過失,類似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漢光武帝劉秀,什麼事兒也沒有,每發詔書,先說自己不好,總說自己不夠資格當皇帝。遇到大旱,他也下詔罪己,說自己做得不好,使“元元愁恨,感動天氣”,才導致了大旱。總之內心長存慎懼敬畏,至死留遺詔,還說“朕無益百姓”,不讓大辦喪事,一切效仿西漢文帝——簡葬。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性格豪爽,心胸開闊,最不怕臣下提意見,甚至很歡迎臣下的諫諍。有一年的春天,上谷地方的百姓給朝廷上書,說皇家的苑囿即遊樂園占地太大了,占了百姓太多的田地,請求將其縮減一半,把耕地還給百姓。大臣古弼為此去找太武帝拓跋燾彙報。古弼一臉嚴肅地到了皇帝處,卻見皇帝與另一位大臣劉樹正在下棋,兩個人下得酣暢淋漓,都沒看見古弼在一旁等候多時。古弼突然沖上去,打掉劉樹的官帽,抓住他的頭髮猛扯狠拽,又將劉樹從座位上拉下來,摔倒在地,拳打腳踢,邊打邊大聲痛罵:你這誤國的奸臣!誘惑皇帝於無聊遊戲,荒廢國政,讓百姓埋怨朝廷,詛咒君上……劉樹被打得滿臉是血,呼號不已。太武帝拓跋燾見狀,連連大叫:住手!快住手!哎呀都是朕的不是,快住手。古弼這才住手,耐住性子彙報工作。太武帝拓跋燾完全同意古弼的意見,在春耕之前,將苑囿的面積縮減一半,還田地給百姓。
  古弼玩了一次“打狗傷主人臉”的遊戲,自知傷了皇帝的面子,他抓緊將皇帝的決策下發到政府部門去執行。然後自己披發跣足,走到糾察官員紀律的部門去請罪,因為自己畢竟動作粗魯,有失禮儀。可是,太武帝拓跋燾卻說:趕緊穿上衣服帶好帽子,你沒有錯!今後,凡是對國家和百姓有利的事,你儘管去做,即使像這次一樣,顛沛造次,不顧禮儀也沒關係。(“自今以後,苟利社稷,益國便人者,雖複顛沛造次,卿則為之,無所顧也。”)
  像漢光武帝劉秀和北魏太武帝拓跋燾這樣的英明皇帝,願意接受意見,臣下也敢於提意見,相得益彰,所以國家的氣象才蒸蒸日上。居上位者,苟有毫釐之善,在百姓,則有萬裏之澤,可以說,自古德政,見效都是很快的。
  宋徽宗趙佶初即位,也很想在政治上大有作為,並不是後世看到的只顧文藝,不管國事。這一年的三月,發生了日食。趙佶下詔求直言,即徵求批評意見。新皇帝剛繼位,說不上什麼政治上的失敗,但是,能下詔求直言,對當時已顯疲弱的大宋朝很是鼓舞。江西筠州一個類似幕僚的地方推官崔晏給宋徽宗上書,說:臣聽說提意見的道理,“不激切不足以動人主意,激切則近訕謗”,就是說,給上級提意見,不激烈,就不能打動上級的心。而如果激烈,就很像是詆毀甚至誹謗上級了。對此,皇帝您要心裏有底,臣下才敢說話,因為提意見的人很害怕背負詆毀上級、污蔑領導甚至造謠中傷的罪名,就不敢說話了。這就是官員們對同僚和朝政鉗口不言的原因。人都不敢說話,所以才讓那些諂邪之人得到了暢通無阻的發展空間。
  崔推官進而慷慨陳詞:當今的國家形勢,“政令繁苛,民不堪擾,風俗險薄,法不能勝”,問題多得數不勝數,“未暇一二陳之”。皇上您面臨的是這樣的局面:好多年以來,朝中負責給皇帝提意見的諫官,都不提意見了,有的都變成了歌頌專家;負責糾察百官的紀律檢查部門,都不彈劾處理犯罪的官員,對群眾的舉報置若罔聞,對貪官的處置還不如不處置,因為處置不當,反而會殺傷天下人心對朝廷公正的渴望。至於門下(類似辦公廳)負責審核皇帝的詔書,從不提出自己的意見,哪怕是詔書有失當之處,也不加絲毫矯正,這樣就使皇帝擔負所有的責任,“天下之惡盡歸於上”,即老百姓的怨言都是針對皇帝的,而他們都自以為不盡職盡責,反而是很會做官。(“比年以來,諫官不論得失,禦史不劾奸邪,門下不駁詔令,共持喑默,以為得計。”)所以說,問題很多,很嚴重。但是,主要問題還是在朝廷的上層高官,把這些人的問題處理好了,天下別的事就不算事,會迎刃而解的。
  “帝覽而善之”,宋徽宗聽從了地位不高的筠州崔推官的意見,並將他提拔為相州教授。
  可是,北宋經過幾次折騰,國力疲弱,尤其是打擊“元祐黨人”,動搖了宋朝的根本,使天下真正的俊秀之士無法為國家效力。喜愛文藝的皇帝宋徽宗心思特別細膩柔弱,耳根子尤其軟,很喜歡那些諂媚逢迎的奸人,即便是罷斥奸邪,也要纏綿悱惻似的。所以,雖蔡京等人受宋徽宗重用,宋朝興旺時期的正氣一直無法恢復。到了後來才給“元祐黨人”平反,毀“元祐黨人碑”。可是,人心已經疏離,被平反者的後人反而不願意朝廷平反,覺得自己的先人被列入“元祐黨人”很光榮。朝廷毀了“元祐黨人碑”,人家的子孫反而又重新刻上,離心離德,以至於此。宋徽宗的下詔求直言,被稱為“建中初政”,看著陣勢挺大,但沒多久,就熄火了。
  第6頁 :宋仁宗的飲食
  宋仁宗的飲食
  對於清宮的逸聞,我最喜讀《宮女談往錄》《太監談往錄》兩本,前年拜見《清史》總編纂戴逸先生,向先生推薦後者,還寄了一本給他。我並不能考證此書所說是否確鑿,之所以認為可信者,以其情理圓備耳。
  作者信修明是讀書人出身,娶妻生子後才淨身入了宮,由於他有文化,為人處事圓融得體,很快就成為慈禧太后身邊的近侍太監,有時候還給慈禧讀書聽。他的見識修養和文字功夫,今天的人是不可想像的。我起初也是因為獵奇才讀他的《太監談往錄》,一讀之下,認為他寫的之所以可信,原因就是情理通順。這也印證了我對德齡、容齡兩姐妹“拆白黨”的判斷,她們寫的清宮逸事都是胡說八道。
  比如說飲食,信修明寫慈禧太后的飲食起居,並不是奢華不可遏制的,而是按照早就定好的規矩辦,絲毫不能逾制。民間傳說慈禧喜歡吃什麼,哪個菜還是慈禧給取的名字,完全是杜撰,就跟那個相聲裏說的“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一樣,是民間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瞎猜,宮中禦膳房的廚師都沒法準確把握帝後喜歡吃什麼。慈禧秉政,即使是大冬天,也得差不多淩晨四點起床,她是老年人,但也得“身乏強起”,不然,會被外面的王公大臣議論,說她示天下以怠政。因為她這兒若差之毫釐,到了外面可就謬之千裏了。所以,不是位高權重就什麼事兒都由著她。
  在以往的朝代也是如此——拙作《尚食志·糟》一文,曾述宋仁宗皇后向呂夷簡夫人索糟魚一事,宋朝宮廷有制度:不得取食於四方。就是說,京城所在地方產什麼,皇宮裏基本上就吃什麼,不能讓全國各地進宮土儀即地方特產,以免增加百姓負擔。京城絕沒有逢年過節前,突然多了外地的送禮車,將道路堵死的情況!
  豈止如此,宋仁宗有天晚上肚子餓了,特別想吃燒羊肉,但他忍著到了天明。第二天早上吃早餐,對伺候他的侍臣說:昨半夜裏,朕突感饑餓,特別想吃燒羊肉。侍臣一驚,趕緊說:那您就應該降旨讓禦膳房做呀!宋仁宗擺擺手說:算了!朕聽說宮裏每有任何要求,外面就當成永例、制度,供應不斷。其實,朕當時也想讓禦膳房做來著,但恐怕吃這一回,就讓今後每天晚上殺羊成為制度,那就太糟糕了。(“誠恐自此逐夜宰殺,則害物多矣。”)在場的所有人聽了,都高呼萬歲!
  我們在清宮戲裏常見戲中人動不動就端起蓋碗茶抿一口,帝後步履所至,茶湯都是跟隨著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內監宮女勤快地給主子遞水,哪怕主子不願意喝,也絕不會怪罪。這點眼力見兒是宮廷內監必須有的。宋朝宮廷似乎就不如清宮那麼方便:一次春日遊園,宋仁宗中途感到口渴了,他沒出聲,往左右看,找水喝,但誰也沒領會他的意思,就沒給他水喝。等回到內宮休息,仁宗急忙對嬪妃說:太渴了,趕緊端熱水來。嬪妃一聽,趕緊端水。看著皇帝喝水,嬪妃才說:皇上為何剛才在花園裏不向內監索水?這幫人也太不會伺候人了!宋仁宗說:朕回頭看了幾次,沒看見隨行的燒水鐐子(類似帶炭爐的熱水瓶),就沒出聲。朕怕一出聲,就會有人受處罰,所以才“忍渴而歸”。
  宮廷禁止向四方索食,但是,外地特產賣到京城,內務府有時候也從街上采買一些,而不是特供。有一年秋天,內務府買來一些新上市的肥美蛤蜊,宋仁宗在餐桌上見了,問:這東西汴京不產,哪里來的?內監回奏:海邊來的。仁宗說:要多少錢一枚?內監回:千錢一枚。仁宗:這麼貴?內監:路途遙遠,且海物易餒,不易保存,自海邊至京城,十不存一二,故頗為昂貴。仁宗說:這一盤二十八枚。朕常叮囑你們不要過於奢侈,今天這一盤就吃掉二十八千錢!朕可下不了筷子。遂罷。
  什麼是尊貴?尊貴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是有條件幹什麼就幹什麼,而是不想幹什麼就不幹什麼,有條件幹什麼也不幹什麼。尊貴就是自律,自律是比他律更高的要求,更是比刑律更高的要求,所謂“行己有恥”“有恥且格”。
  從前中國的學問,都是教養君子之學,君子就是會自律的人,是自己能管束自己的人。地位越高,受的約束越多,主要是自我約束。“刑不上大夫”的意思是用比刑罰更高的要求約束士大夫,士大夫一旦刑罰加身,那可就丟人丟大了。怎麼後來這句話竟然被領會成了誰的地位越高、級別越高、權力越大受的約束就越小,最高地位的就沒人管了?
  第7頁 :美食背後
  美食背後
  國家領導人上街頭平民餐館吃飯,意在示民以儉,引導風氣,一時天下欣然靡從,功莫大焉。
  一般中國人骨子裏是崇尚奢華的,即我要比你吃得好才算我成功、幸福——人心崇奢的深層原因,追究起來,恐怕是人多資源少帶來的生存,即吃飯的危機感,所以,我一直認為美食背後有深層的吃飯焦慮。前些日子,買了一臺打果汁機——不是榨果汁機,以往的榨果汁機往往是剛買來很新鮮地用兩次,之後就不堪忍受用完洗滌的麻煩,遂空置一邊。這回買的是連果肉都打成細末的東西,關鍵是洗滌極為方便,使用比泡茶還便捷。所以天天用,也給朋友同事推薦。有朋友和同事網購,同樣的牌子卻要貴上好幾倍,最甚者貴十倍。我笑道:一次打果汁,總共用不到1分鐘時間,你非要買全自動、智能等所謂最高檔的,其實不過是在最初基本功能上的一點點添加而已,你們心中那種“我的幸福不算幸福,我要比別人幸福才算幸福”的思想,就是商家的利潤來源。這就是中國人的心理,我一筷子下去,等於別人十筷子、一百筷子,我能吃到別人吃不到的東西,才算幸福。所以,中國美食的另一面,就是競逐豪奢。所以,需要一種價值觀矯正並引導這種習慣。
  “夫禮之初,始諸飲食”,中國古聖先賢有關飲食的思想,比如《禮記》中的“十四毋”,都是對人飲食本能的節制和約束,使人吃飯的時候看上去很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是故賢達者化民正俗於日用倫常之中。
  有關曲阜孔府的檔案、逸聞中,提到第76代衍聖公孔令貽,有一條說是曲阜人家有喜事擺宴,以請衍聖公孔令貽為榮。可是,衍聖公的差人即代表到、禮到、題寫的牌匾或其他題詞也到,就是公爺孔令貽本人不到。人不到,但是差人傳話:要辦喜事的人家給公爺打包送菜過去,而且一定要剩菜,因為公爺就喜歡吃辦喜事的人家席上撤下來的殘羹剩菜,而且特別喜好都放得有點酸味兒的菜,即曲阜人說的“雜和菜”。孔令貽的女兒孔德懋也寫過這個故實,孔德懋老人今尚健在,此說當不虛。我去曲阜數次,也屢聞此傳說。
  淺躁者多以為孔令貽口味怪異,不免笑其富貴之身卻有如此卑陋的嗜好。
  您道衍聖公孔令貽先生專好這一口剩菜嗎?我的理解,不是。您想想,一般人家辦喜事,花費已經不少,如果再接待衍聖公,就更不得了了,禮儀排場車馬不說,就是公爺公太太以及隨行人員也不少,這不都得接待嗎?還有,接待公爺一行,那喜事的男女主角不得靠後嗎?一天的風頭不都得讓給公爺嗎?動靜太大,花銷不少。因此說,讓公爺大駕親自出席,就跟攪局差不多。曲阜那麼大,差不多天天都有辦喜事的,遇到好日子,一天數家、十數家辦喜事,公爺能去了這家不去那家嗎?因為走不開,沒去的那家,臉上多不好看哪!所以,只能是派代表送禮去。但是,辦喜事的人家,最喜歡客人吃飯喝喜酒,吃飯才是事主最大的榮耀。您不吃飯,單是差人送禮,似乎有點例行公事、應付的意思,也違背禮尚往來。所以,孔令貽特別囑咐,專門讓人請事主家給他打包,帶點自己喜歡吃的剩菜回去。這樣一來,深居簡出、高高在上的衍聖公,就和藹親切、平易近人了。
  這就是人情練達。一般人理解不了,那些挖孔令貽的墳、將他的遺體掛在樹上批鬥的人就更理解不了了。
  人都說雍正皇帝為人峻刻,其實一般清廉的皇帝、官員,無欲則剛,自然就帶著一股峻刻之氣。雍正皇帝就很不喜歡浪費——過去人說宰相不親小事,但是關乎吃飯,就是天下大事,所以連雍正皇帝也管得很細。他給內務府下詔,專門說後宮吃飯剩下的飯菜處理問題,如果印刷成現在的檔,就是類似《清國務院關於重視處理機關食堂剩飯剩菜問題的通知》,得算紅頭(黃頭)檔吧?在這個“通知”中,雍正先是說了一些反對鋪張浪費的大道理,後面說得很具體:後宮吃剩的飯菜,不要浪費,要打包給保安員、車隊司機、保潔員們;他們吃不了的,可以給寵物寶寶吃;寵物寶寶吃不了的,可以曬乾保存,給動物園的小鳥去吃。
  這事兒,您可以查清宮檔案。其原文,我建議中小學生應熟讀並背誦。
  您可以說這是雍正皇帝作秀,但是這個秀就是做得撥你心中這根弦兒:別浪費,吃不了的,打包。
  要是天下百官都這麼作秀才好呢!
  第8頁 :“設官求人,非人求官”
  “設官求人,非人求官”
  褚彥回擔任南朝宋的吏部尚書,掌管官員考察舉薦升遷大權,自然遙望幹求者不絕,找他的人非常多。有一回,有個官員拜訪褚彥回,囁嚅半晌,從袖中取出一塊金光燦燦的金餅,咣當一聲放在褚彥回的辦公桌上。他以為褚彥回會大袖子一蓋,順勢就拖到抽屜裏去了。
  誰知褚彥回平靜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來人忙答:大……人,這不是又要調整幹部了嗎?下……下官想……
  褚彥回一笑:把你的東西收起來!聽我說,按照你的才幹和表現呢,你本來就應該到那個重要崗位上去,不必搞這一套。國家量材用官,要發揮人才的重要作用,這個基本政策是不變的,要相信組織,不要受那些不正之風的影響。把東西拿回去吧!如果你非要放在這兒,我就只好向上面檢舉了。
  來人嚇壞了,趕緊拿起東西就跑。不久,新的幹部調整結果發佈,那個人果然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職務。雖然褚彥回在給幹部做報告的時候也舉了這個例子,但“終不言名”。後人評價他有原則,也有愛人的度量;也有的評價他人情練達,知道一個人鼓起勇氣去給他送東西,也是迫於世俗風氣,不能因為這一點就看不到人的才幹;也有人說,只有褚彥回這樣的人,才能擔當吏部尚書這樣重要的官職。
  王悅之也在吏部工作,任侍郎,權力也不小。有人也給他贈送一個金餅,他也不要,他不要的理由是:我想要的,比你送給我的要大得多!
  什麼意思?就是董仲舒說的就大者不取小。什麼是大?就是身負重任,享受國之名器,與之相比,發財之類的都微不足道。誰說當官就一定要發財,就一定要比別人過得富裕?當官必發財、只有發財才是成功的,這是誰的倫理?當官發財算什麼本事?當官不發財才算本事!
  同時代的蘇瓊,小時候跟他的爸爸到邊境去玩兒,拜見了刺史曹芝。曹伯伯問蘇瓊:小朋友,長大了想當什麼官兒啊?蘇瓊說了一句千古名言:“設官求人,非人求官。”就是說,官位放在那裏,尋找能幹的人去擔任,哪里有人找官當的?後來蘇瓊還是當了官。他擔任清河太守的時候,清河那裏有個道人,很會經營生意,以道觀為基地賺了很多錢,買了很多地,放了很多高利貸,據說還準備上市呢!但是收租、收高利貸卻不是那麼容易收上來的。以前都是道人讓當地官員幫忙,派武警和公安幫著收,再不行就強拆——當然不是白幫忙。現在太守換成蘇瓊了,道人趕緊來登門拜訪,把關系弄熟。關係熟了以後,道人總想提自己的要求,比如說蘇大人您給幫幫忙,到時候給您點兒原始股票什麼的。可是蘇瓊每次見面就海闊天空地神聊海侃,把道人弄得雲山霧罩的,根本就插不上嘴。徒弟問道人:您不是每一任太守都能搞定嗎?怎麼就搞不定蘇大人?道人感歎:蘇大人每次跟我說話,都說的是天上的事兒,從來不談地上的事兒。
  蘇瓊也不是無比地刻薄寡恩、不近人情,比如他退休回家,當地人請蘇大人嘗嘗自己種的瓜。蘇瓊推辭不過,就把那兩個瓜掛在房檐下。後來許多人都來給蘇瓊送瓜,可是到了門口,看見蘇家房檐下那兩個蔫了吧唧的瓜,就明白蘇瓊的意思了。
  第9頁 :諫諍猶如擠粉刺
  諫諍猶如擠粉刺
  下對上匡以正言,曰諫。諫,通俗地說就是提意見、批評。居上者,一般不喜歡其下屬提意見。凡進諫,皆出於忠心,但常常因為言辭激切而失敬,或因機會場合不當而冒犯長上,所謂“直必見非,謂之靡上。嚴又被憚,不得居中”(《唐高力士墓誌》)。
  是故荀子曰:“諂諛者親,諫諍者疏。”總之,一般人不喜歡別人提批評意見,這是人之常情。
  皇帝處理軍國大事,萬機之繁,不能不兼聽,靠他一個人再聖明也忙不過來。但是,你不喜歡聽諫言,是人之常情;別人一般不喜歡沒事找事給你上諫言惹你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應該說,居上者比居下者更需要別人諫言,需要借別人一雙雙慧眼。而人為常情所阻,遠災避禍以自保,寧願鉗口不言者居多,怎麼辦?靠人的自覺是指望不上了,要在制度設置上解決這個死結。所以,設司諫、置言官,專門負責在旁邊看,看到偏差過失,及時諫言,同時傾聽清議,擇善採納。
  宋太祖、宋太宗二朝,勵精圖治,從上到下,雖有過失,但總體上是奮發向上的。宋太祖聽臣下諫言,可以說是每聞諫諍則喜,進諫者無論所言是否切當,太祖都能看出諫諍者的良好用心,即便不予採納,也嘉獎慰勉之。君臣可謂心心相印,上下一體。上下一體、心心相印,不是諂諛取媚君上,也不是土匪出身一起扛槍一起嫖娼那種親密無間,而恰恰是諫諍抗言,上下得心。宋太宗時,“陝西愣娃”寇准常常危辭切諫,有時候說得太宗都生氣了,站起來就要走,寇准猛撲上去,拉住太宗的龍袍說:您先坐下嘛!坐下嘛!有啥話咱慢慢說嘛!然後把自己的話全部說完。弄得太宗沒脾氣,幾次這樣諫諍,太宗漸漸覺得寇准的意見提得對。於是歎曰:朕得寇准,猶唐太宗得魏征!
  諫言者,一般沒有好言辭,即話說得都不好聽。所以進諫是件危險的事兒,諫官是個危險的職業。但是,正如京劇《法門寺》裏宋巧姣唱的兩句散板“民女宋巧姣有深冤,地方官不作為”,父親陪她去攔太后進香的鸞轎鳴冤告狀,她父親見皇家威儀前呼後擁,有點害怕,勸女兒:咱這狀不告了吧。女兒說: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告。父親說:民告官可有罪。宋巧姣唱:“明知道深山有豺狼虎豹,哪一日峻嶺上斷了砍樵!”這兩句過路的唱詞,一般演員唱得並不用心,隨口就帶過去了,但是這兩句詞真可謂“近乎道矣”!把很多事情都說清楚了。諫諍者也是這樣,明知道提意見會惹上面不高興,讓人生氣,自己絕不落好兒,但是,有意見不提,猶如青春期的臉上有粉刺不出一樣難受,非說不可。儒生給秦始皇諫言,去一個殺一個,一連殺了二十七個,諫諍者前赴後繼,殘暴如秦始皇自己心裏也發毛了。他舉起屠刀之時,在內心裏其實已經被諫諍者打敗了。
  諫諍者並不是專門找彆扭,正如親近者並不是一味地諂諛阿附一樣。諫諍者是用一個類似客觀的道理、標準,來比照指出君上的過失。宋真宗其實是個不錯的皇帝,但是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說嚴重點兒,可以說是宋朝命運的轉捩點。他被陰險狡巧的王欽若忽悠,王欽若下了一盤很大的棋:綁架皇帝以打擊排擠異己。真宗承繼太祖、太宗兩朝積累的雄厚成就,又在寇准的輔佐下,與契丹簽訂盟約,以經濟援助的方式,了結了兩國歷史性的敵對關係,使兩國一百年無大的衝突,因此志得意滿。王欽若說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要去泰山封禪謝天。真宗不像太祖太宗那樣吃過苦,所以性格活躍,容易動盪。人家說他功德全備,應該學史上誰誰去泰山封禪,他就心裏癢癢得不行,想去。誰知道一答應就被綁架了——皇帝的決策就是十分重大的決策,不能隨便更改。否則惹天下恥笑事小,讓天下人從此內心深處輕君即鄙視君上,問題就嚴重了。要封禪就要有許多輿論準備,於是在王欽若的安排下,一會兒哪兒又降甘露了,一會兒哪兒又出瑞獸了,一會兒哪兒又開奇花了……反正,自從真宗想封禪,大宋朝天南地北所有的祥瑞徵兆都攢堆兒似的出現了,跟約好了一樣。
  宰相王旦一開始明確反對真宗這樣好大喜功,那天真宗賜給他一大瓶酒,很沉,說:回去跟你老婆孩子共用吧。他抱回去打開,裏面裝滿了珠玉寶貝,他明白了,皇帝要封禪,先封他的口。從此王旦不敢反對了,不但不反對,慢慢地,作為宰相,那些迎祥瑞、接天書之類的事,他也不得不去主持出席操辦。王旦為此內心很痛苦,死的時候命兒子將他的頭髮剃了,以布衣裝殮薄葬,以表示自己這輩子沒有能成功向皇帝諫言,阻止皇帝封禪,在道義上是重大虧欠。王旦此舉,不失士子本色。另一位臣子孫奭,一開始就嚴詞反對真宗封禪,數次上疏,激詞切諫。每當朝廷媒體公佈有什麼祥瑞出現,比如黃河水變清之類,孫奭老師就上言激諫,孫奭明曉經史,博古通今,他的言辭之激烈,今天讀來仍讓一般人膽戰心驚。讀孫奭的諫章,我覺得當今寫時評言辭再激烈也激烈不過他,那些動不動就說誰寫文章言辭刻薄啦、寫文章太損人啦等等,都是沒文化,沒讀過古人的諫諍文章。現在的人寫文章再激烈、再損,也比不了古人。
  可是,真宗皇帝讓人讚歎之處就在於,他一點都不生氣孫奭諫諍章中所說的那些難聽的話,那些在今天看來都夠殺八百回頭的文字,真宗皇帝全部容忍了。
  其實宋真宗讓王欽若、丁謂等操辦封禪,沒多久自己都後悔了。但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太不嚴肅了,讓天下輕之,問題更嚴重,馬到臨崖收韁晚,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古綁架君上以伸己意者,都是利用了皇帝這個心理。所以,真宗內心知道孫奭等人的話是真話,只是一時不能正面採納。
  自古士子入仕當官,文死諫,武死戰,是為忠誠,絕不是在廟堂上分利益,勾兌關係,給自己謀身家。孫奭等冒死諫言,其實是對朝廷有信心,凡是對朝廷抱有希望和尊敬的,都願意上諫言給它,批評它、指摘它。否則就隨便它死活,自己顧自己——宋朝宰相富弼政治上遇沮,退休回洛陽老家,學佛,整天和和尚混在一起。陝西藍田學子呂大臨給富老寫信,嚴辭諫曰:您作為一個士大夫,能在廟堂上為國服務則服務,退居林下也應當教化鄉里,怎麼能置聖人義理不顧,學佛自了?您這樣做是表明儒家思想不夠深遠廣大,跟一般的淺薄讀書人一樣,一旦受挫折即脫儒,不入於莊則入於釋,我認為您這樣做是錯誤的。富弼讀罷信,深謝之。
  至於說為文,今人觀所謂批評文字,動輒指其戾氣,什麼語言暴力之類,這都是沒有讀多少古人的諫諍文章。今人議論文字,以疲遝無骨為周全,實則綿弱無神采,說了不如不說。然而習慣已久,文章偶有氣象者,讀者先受不了,認為你狂躁不安穩,你語言暴力。以至於視批評為罵人,呼作者為憤青。我倒是認為,今人想學歐陽修之為文溫純雅正、藹然仁者氣象是學不來的,倒不如矯枉過正,先學學古人的諫諍之詞,或許可以先為今人文字涵養一點正氣?
  第10頁 :清末軍機處的那些事兒
  清末軍機處的那些事兒
  清末,慶親王奕劻主持軍機處。一次有事急召湖廣總督張之洞到軍機處議事,其時,張之洞的能力、實力逐漸為清廷所倚重,作為一方封疆大吏,他的地位顯然要高出同級的其他總督。張之洞疾馳入京,到了軍機處門前,其他幾位軍機大臣早已等候多時了。但是,張之洞卻站在門口臺階下麵,端立不言,唯向上面拱手而已。
  眾大臣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慶親王奕劻急了,隔著窗戶喊:張大人,您這是幹什麼?快進來呀!都等著您了。
  張之洞面帶微笑,沖著奕劻拱手施禮,含笑不語。這時候,另外一位軍機大臣,就是那個相貌長得特別像英年早逝的同治皇帝、為此慈禧太后特意賞了一座別墅給他的瞿鴻禨猛然醒悟,趕緊邀請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鹿傳霖一起走出軍機處,來到臺階下,與張之洞站在那兒商議國家大事。原來,清世宗雍正皇帝曾經給軍機處貼了一張紙條,聖諭:軍機重地,有上臺階者處斬。這個重要檔當然是當時科考仕進的讀書人和朝廷臣工都應該熟悉的,但是時間太久,一百多年過去了,很多東西都被淡忘了,只有飽學博聞如張之洞、瞿鴻禨這樣的人還記得。所以,張之洞為朝廷棟樑,卻絲毫沒有恃寵驕橫,反而非常嚴整端飭。
  這同時說明,軍機處在清代有多麼重要;也說明在晚清,國家形勢變得多麼危難倉促:連慶親王奕劻都不懂規矩了。
  冬天,那些相當於今天司局級的官員們,所穿棉衣棉袍,有的很舊了,“脫毛露革”,很不體面。四川人、軍機章京高樹穿著這樣的袍子上班,被慶親王奕劻看到了,問:這是什麼貂皮?慶親王奕劻這樣問,就跟晉惠帝聽說老百姓飯都吃不上,問“何不食肉糜”一樣。高樹不便回話,另外一位大臣鐵良回話:王爺,他穿的不是貂皮。慶親王奕劻聽了,沉吟道:同志們辛苦啊!(“貧可知矣!”)於是他讓辦公廳統計一下,給每個人發了120兩銀子的生活補貼。
  這說明,軍機處為清廷權力要樞,即便是到了腐敗叢生的清末,那些讀書人出身的軍機大臣和章京等等,也不隨便貪賄自肥,生活可以說比較清貧。若說帶著女朋友,到外地度假,那是不可想像的。
  時京城鬧義和團,慈禧想利用義和團制約洋人,使國事形勢越來越複雜。朝中大臣有阿從慈禧者,多是滿洲利益集團,動不動就講亮劍,也不看看自己的真實實力和底牌。當時圍攻使館已經成為朝野共識,是時已經查處了許多主張溫和處理與各國危機關係的大臣,誰也不敢說違逆慈禧的話,軍機處也不敢。唯獨政務大臣王文韶上書軍機處,力陳各國使館不可圍攻。王文韶的奏疏,先由端郡王載漪審閱,軍機處的章京們感覺王文韶這一回是尋死來了,誰知道王文韶和大家談笑自如,還說幾個新段子惹大家笑,絲毫沒有焦灼不安的樣子。果然,端郡王初讀王文韶的奏摺,想到王文韶這個人真該殺。等讀到最後一句“如以為臣荒謬,臣實不敢膠執己見”,即我把話都說完了,你們還不聽,我堅持也沒用,就隨你們的便吧。端郡王長歎一聲,也沒有怪罪王文韶。
  庚子年諸國攻陷北京城,慈禧、光緒逃亡,軍機處四散,有的軍機處幹部流落京城。當時城裏缺少糧食,官宦之家也缺米無炊。軍機章京高樹到市面上,找了一個賣烤白薯的攤兒,買了兩個白薯吃了。一抬頭,看見其他幾個同事也在買烤白薯。幾個人見了,相互開玩笑指責:堂堂軍機,居然在這裏與老百姓爭吃的!
  流水落花春去也,你心再好,對命中註定要滅亡的東西,胡亂折騰也是沒用的。清末最後的科舉考試,名額數量和錄取有意偏向邊省,招攬邊疆的人才,以籠絡邊疆人心。西南舉子駱公肅,書讀得很好,文章也好,但是,他高度近視加嚴重散光,他的老師楊公嶠怕他在參加殿試時看不清試卷,寫字不端正,給他準備殿試的材料,讓他起頭就寫一句“君辱臣死”幾個字,一下子抓住了當時處在風雨飄搖中的慈禧太后的心,近視眼駱公肅果然被拔為頭名狀元。時稱“愛國狀元”。
  就是這位以“君辱臣死”標榜的愛國狀元,於辛亥年,起草山西省聯名請清廷退位(體面地稱“退位”為“禪位”)的奏表,隆裕太后看了這個愛國狀元起草的奏表,大哭:“愛國狀元亦出名,勢不可挽矣!”
  國家命運自有定數,讀書人入仕為官,為國為民,勤勞盡忠,問心無愧即可。所以,慈禧太后在頤和園建造了一個石舫,清亡以後,前朝軍機章京高樹春日到此遊玩,遇見了他的同年、前清狀元張季端,湖光山色依舊,回首前塵,物是人非,張狀元突然說了一句話:亡國非我輩之咎,公以為然否?高樹笑而不答。
  第11頁 :顧命大臣的命運
  顧命大臣的命運
  南朝劉宋開國皇帝劉裕,取司馬氏而代之,有所作為,歷史上對他的評價不低。劉裕臨死前,將國家的命運委託給徐羨之、檀道濟、謝晦、傅亮等朝中重要又忠心耿耿的大臣,讓他們盡心輔佐17歲的皇長子劉義符繼位當皇帝。
  徐羨之等人作為顧命大臣,盡心盡力。但是,劉宋王朝的天命如此,作為皇二代的劉義符非常不爭氣,從小就貪玩兒,什麼事兒也沒有遊樂重要。這孩子應該說幼年失教,早就廢了。但是,劉裕老皇帝犯了一般人都會犯的錯誤,“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自己看著自己的孩子什麼都好。所以這孩子從小因缺乏管教,養成了驕奢淫逸的性格。一般來說,驕奢淫逸的人,其實不十分惡,甚至很乖巧可愛,還多情,又都聰明得要死。聰明透頂了,誰勸說也勸說不動。他爹劉裕剛死,所謂居喪期間,少帝劉義符就玩瘋了,他特別喜歡搞水上遊樂專案,搞大型文藝演出,比如類似“印象”系列:印象天淵池、印象玄武湖之類。當時全國的文藝工作者全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創作歌曲全是那種亢奮的、昂揚的旋律,歌手們一聽到前奏就大睜兩眼,大掰臉盤子、七情上頭地仰著脖子深呼吸,仿佛承擔了八百萬噸的讚美似的。劉義符要求大型文藝演出比如團體操一定要整齊劃一,像刀裁一樣的整齊,誰出錯誰就是對皇帝主體思想的大不敬,是很嚴重的犯罪,當時全國文藝工作者的日子非常爽,到處是奪朱之紫的大型演出,演員們掙錢都掙瘋了。劉義符還喜歡跟女演員在一起,喜歡將女演員接到後宮搞聯歡會,成天昏天黑地地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連邊境上有了戰事他都不管不問,軍隊打敗仗了,他也不管。
  眼看著少年皇帝這樣玩兒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幾個自認為肩負著先帝劉裕重托的顧命大臣非常憂慮。憂慮的結果,決定廢帝、換人!先帝劉裕有的是兒子。
  劉宋景平二年(424)五月的一天,天氣炎熱,少帝劉義符到華林園避暑。這個愛玩的少帝劉義符,居然在皇家華林園造了一排商業步行街,自己穿著汗衫短褲像個小商販一樣,做小買賣,跟人討價還價。又跟左右那些佞臣一起,划船取樂,盡興玩樂了一天。傍晚時分,又乘坐龍舟來到天淵池開心,看“印象天淵池”,一直玩到後半夜,還去吃宵夜、喝酒,最後居然在龍舟上抱著女演員睡覺了。
  次日淩晨,檀道濟、徐羨之、邢安泰等人,趁劉義符還沒有起床,帶軍士闖入,殺掉劉義符的兩個內侍,廝殺中還砍傷了劉義符的手指,收繳了皇帝的玉璽和一切檔印信等。劉義符被廢了,先帝劉裕的另一個兒子劉義隆被推上了皇帝寶座,是為宋文帝。不久,為了讓新皇帝劉義隆徹底放心,廢帝劉義符被邢安泰殺了。
  按說,作為既得利益者,新皇帝劉義隆應該對扶他上位的檀道濟、徐羨之等人感恩才對,可是,不久這些人都一個個被劉義隆以“彌天大罪”的名義誅殺了,誅殺的過程記錄在正史中,比影視劇的鏡頭還慘烈血腥,令人讀之魂飛齒震。
  史上顧命大臣的命運大部分不好,得善終者非常少。大約一般人對皇帝有恩,難免內心會滋生矜驕;內心有矜驕,沒法不流露出來,這就無疑為朝廷和皇帝斂怨聚恨了;身為顧命大臣者,權傾朝野,天下無不揣測其心意,多有逢迎巴結,而自己又但凡稍許流露出對這種逢迎和巴結的接受,就形成了分解核心權力的狀況,這是對皇帝最大的威脅。顧命大臣與皇帝的關係,多數是利益關係,所謂以利交者,不要說利盡交絕,利壑難填,就是利衰則交絕怨生,是以君臣之間,極其容易產生嫌隙、猜忌,禍根由此而生——其實劉裕在給兒子交代這幾個顧命大臣的時候,也是做了精心安排和挑選的,明面上頒佈詔令曰:“後世如有幼主,朝事一一委以宰相,母後不煩臨朝。”私下裏對兒子交底:“檀道濟雖有武略,而無大志,徐、傅二人也無異心。”其實從根本上,還是不放心。先帝不放心,繼位者心裏就留有餘地。
  還有一個原因,有作為的新皇帝,即便是顧命大臣扶保上位的,也不願意擔此讓人扶保的名聲,總想找機會用自己的方式向天下表明自己更有實力、更配得上作為真正的皇帝。所以,顧命大臣往往就成了皇帝試刀祭旗的犧牲品,換個別人吧,就像打麻將一樣,還真湊不成這一抹牌,非得顧命大臣這樣的不可。這簡直就是顧命大臣的宿命。
  人情一理,一般來說,老皇帝臨死前,找可靠人托“六尺之孤”,即便如此,皇帝們也還是在依依不捨中,含恨狐疑地死去。劉備對諸葛亮那麼信任,到了臨終托孤,還對諸葛亮說了一句壓力山大的話:您若看小劉禪不頂用,您就取而代之吧。劉備臨死這麼將一軍,把諸葛亮嚇得差點沒在劉備前死去。
  以諸葛亮的智慧,是不會利令智昏地矜驕專權的,反而非常居卑謙下,對後主竭盡全力地輔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保全了自己的千古名節與後代身家。諸葛亮的智慧和境界在於他懂天命,知道天命不可違。國家的天命、皇帝的天命、個人的天命都不可違。
  還有一個人,可以說比諸葛亮還偉大,他是史上最成功的顧命大臣,他就是周公姬旦。周公姬旦受命攝政,輔佐成王,制禮作樂,建章立制,開創儒學千古基業,天下歸心,其功之偉,自不必贅述。
  周公和諸葛亮,作為顧命大臣之所以成功,原因就是他們心中不懷偷與私,即所謂光明正大、天下為公,所以無論是英武的周成王,還是暗懦的劉禪,都能感覺出來,所以,他們以光明正大,輔佐了皇帝,造福了國家,也保全了自己。
  第12頁 :一輩子就為了得一個好死
  一輩子就為了得一個好死
  樓下開了間茶館,主人是位大姐,招呼我路過品茶。喝茶閒聊間,問大姐貴姓,大姐說姓羅,老家是中原人——客家人自我介紹喜歡說自己祖上中原、郡望何處。我開玩笑說:那您就應該是隋唐羅成的後人。羅姐笑了:說不准。旁邊有人搭話:羅成?他死得很慘喲!(此人大約看過《隋唐演義》。)羅姐正用公道杯分茶水,正色道:你認為人家死得慘,可人家不這麼認為,人家家裏人也不這麼認為,我跟你說古人啊一輩子求的就是一個好死,就是死得有意義、有價值、值!
  舉座聞之肅然,斂色而敬。
  日前在北京拜謁文天祥祠,小院寂寥,秋風瑟瑟,落木蕭蕭,思文丞相之死,令人感奮——其時元兵兇猛南下,攻下臨安,俘年僅五歲的恭帝及謝太皇太后等,押解北上。文天祥與張世傑、陸秀夫等效北宋靖康事,先後擁立宋宗室兩個小王為帝,即端宗與少帝。崖山決戰,宋敗。見大勢已去,陸秀夫對八歲的少帝說:德佑皇帝(恭帝)被俘押往元大都,受盡侮辱,皇帝您不能再落入敵人手中了,“義無再辱”,臣必須和您一起死!言罷背負少帝蹈海。張世傑領軍戰鬥至最後一刻,亦無憾而死,他的外甥投降元軍,曾經來勸降,被他罵回去了。文天祥被俘押解至元大都,元帝一直想統戰他,因為雖然天下被快馬彎刀拿下,但血雨腥風之中,仍未完全安定,如果能有一個宋丞相文天祥主動投降,再委以元朝丞相之職,那將是整個華夏大地被征服的絕妙形象代言人,勝過百萬蒙古騎兵艱苦征戰。但是,元主失算了,文天祥誓不為所動。元丞相孛羅親自勸文天祥,許以富貴尊榮,文嗤之以鼻。孛羅怒而譏諷:你們立了兩個小皇帝,不是沒有成功嗎?文天祥說:立皇帝是為了保存社稷,有皇帝在一日,為臣的就盡一日責任,管什麼成功不成功呢!孛羅冷笑:明知不能成功,還費這些功夫幹什麼!?文天祥答:你們哪里懂我華夏仁義之道——就像父母得了重病,雖然不一定治得好,但是做兒女的怎麼能不為父母延醫問藥?盡兒女之義罷了,如果真是救不了,那就是天命。今天我文天祥就等著一死,不要再廢話了!其氣凜然,挫折胡虜囂張之氣,感撼千古士子之心。
  當時為宋室殉死者,單是崖山一役,就有百姓官屬數十萬人,海上漂浮的屍體綿延數十裏。元兵攻佔一城,見城無虛井,皆被自殺殉國者的屍體填滿,其狀甚駭。衡州被元軍攻擊甚急,將破,知州尹穀卻回家從容為兩個兒子舉行冠禮。守軍將領斥責:此危急時刻,你還有心思行此迂闊之事?尹穀從容答:我正要讓我的兒子以成人的身份去地下見自己的先人。禮成,舉家自焚而死。潭州知州李芾抗敵,受傷力竭,鄭重委託一僕:我應當死,家人也不能受侮辱,我命令你把我的家人都殺了,最後殺了我。元軍攻入福州,抓住知軍陳文龍,逼文龍投降,文龍不懼,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這裏裝了一肚子節義文章,你們就別逼了,沒用!陳文龍被殺,他的母親很欣慰:我能跟我兒子一起死,又何恨哉!
  像這樣震撼人心的死,舉不勝舉。
  謝枋得在宋亡後,隱藏在山中,侍奉老母,直到母親去世。元帝此時雖用武力取得整個中華,但是急需能治理國家的人才,就想起用漢族讀書人和前朝的官員。有個叫魏天佑的投降官員誘降謝枋得,以討好元主,被謝凜然斥罵。魏被罵急了,譏諷謝:封疆大吏當誓死保衛自己的疆域,你為什麼沒有在你任職的安仁被攻陷的時候就去死?謝鄙而恥笑之:春秋時程嬰、公孫杵臼皆忠於趙,一個死於十五年前,一個死於十五年後,千古之下,誰不知道他們都是有名的忠臣?王莽篡漢十四年後,龔勝不買王莽的賬,終於餓死,誰不知道他是千古忠臣?罵得魏無語而退。元帝命人將謝枋得送到大都,謝枋得到了大都,先問被元軍先前俘虜的宋恭帝和謝太皇太后的墳墓所在方向,對著那個方向大哭行禮,表示自己絕不投降蒙元。他在遺書中說:元朝新建立,你們搞你們的,我是宋朝孤臣,就只有一死了。我當初為什麼不死,原因是我有93歲高齡的老母親在堂,今年二月,我的母親去世了,我安葬了她,現在我沒有什麼事了,可以去死了。
  元朝許給宋朝那些大臣以富貴,希望他們能投降。但是,這些如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謝枋得等忠士,寧願死,也不接受。他們就等一個死,而投降是莫大的屈辱,受辱而富貴,士君子不屑。
  謝枋得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觀察社會、以天象人事推理,覺得大宋朝的氣數快盡了,他估計宋在二十年後會滅亡。但他為什麼還要出來做大宋朝的官,輔佐宋朝的皇帝呢?這就是古代士君子的氣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社稷一日在,就需要有人延續文明、宣揚仁義、服務黎庶,這是讀書人的使命。後人評價說:但信大義於天下,而不以成敗利鈍論。
  士君子以死殉道,在古代不是話題,但在今天卻是個不容易理解的話題。今人尚利,古人尚義。圖利者,有奶便是娘;尚義者,仁義不合不如去死。而天下之利無不以屈從妥協而得之,以至於有所謂“妥協的藝術”之說、“成功有賴情商”之說等等。生存至上,故今日天下無不屈之心了。
  當初趙匡胤取後周而代之,後周負責保衛京城的副將韓通,明知勢不力敵趙匡胤的大軍,仍欲強力抗阻,被軍校王彥升攔截並殺了全家。後趙匡胤坐穩江山,反而追諡表彰厚葬韓通,治王彥升擅殺之罪,後經群臣勸阻,給王彥升一個很重的處分,基本上是徹底封殺了。為什麼?因為一個朝廷,儘管在取得政權的時候,要靠殺戮和招降等方式,但維持政權,卻需要人有不屈之心。即國家的正氣要靠不屈之心來扛頂。讀書人、士君子有自身各種各樣的毛病,漢武帝說:“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就是能諒解他們的毛病和缺點,在關鍵的時候,用他們的大義不屈之心。招降納叛,許以富貴,是為了減少取得政權的代價和成本,而國家涵養尊重士人不屈之心,讓士人受國恩,即是增加別人取代江山的代價和成本。所以,一旦江山大定,必須施仁義於天下,使人歸心向化。即便嗜血好殺的蒙元,在隨後的治理中,也廣招天下士子而用之,意在化夷為夏,變血腥為書香。無奈其征戰殺伐的慣性很大,一時難以扭轉。雖有此心,但因為起初殺人太多,將天下士子搜刮殺盡,將文弱的宋朝文明幾乎連根拔起,後人有“崖山之後,再無中華”之恨,亦傳說東瀛得知元滅宋,“舉國茹素”,哀悼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人類文明死於野蠻的馬刀。元朝因為不以仁義養士,或者說還來不及養士,當它也需要人扛頂的時候,自然無人應答,故奄忽而亡。
  胡林翼平太平天國,歷盡艱苦,他在給弟弟的信中說:這大清朝怎麼了?“十年之間,四次造反。賊勝則舉國慶賀,貢獻不絕;賊敗則士子掩袖而泣,農夫輟耒而歎。”胡林翼深深明白:讀書人、老百姓,被大清朝傷心傷透了,極其失望。不管造反的是什麼人,都將自己尋求變化的願望寄託在造反者身上,不管社會出現什麼亂子,在讀書人和老百姓看來,橫豎都是朝廷的錯。人心大失,各懷不靖之志,平居造謠,藉故生亂,城管執法錯打一個人,也被誇大成很大的局部事件。當此際,哪怕百姓所心儀的造反者根本就成不了氣候,也根本不如現行朝廷,造反卻象徵了變革的希望。老百姓像蒙著眼睛著急嫁人的剩女一樣,即便所托非人、跳火坑,那是以後的事兒,眼下匆忙間跟流氓私奔了也行,恨不能讓造反者得逞。
  一個朝廷,最悲催的就是沒有一群倔強不知變通的讀書人為之死扛硬頂,使其在將傾未傾之際獲得不屈之心的扶持擔當。儘管這不屈之心最後很可能抵抗不了天命,但因為有一群人願意為你去死,所以你死的時候不會死得太難看。簡單地說,就是有了文天祥這樣的人為你去死,你死得體面。
  第13頁 :當官要隨時準備說:我不幹了!
  當官要隨時準備說:我不幹了!
  自古為官者,無非兩種人:一種是不粘鍋式的,或者叫溜肩式的:明哲保身,潛身縮首,苟圖衣食,什麼事兒也不承擔,善於踢球推卸責任;一種是危身奉上,萬死不辭,擔當公義,不惜自己受挫折遭倒楣的。前者人多,則社會風氣為之大壞,致江山社稷於腐朽頹毀而無心扛持;若後者人多,則社會正氣充盈,雖有困難,亦呈現興旺氣象。後人評價東漢末年之衰敗,之所以將傾而未傾,皆因士大夫之力擔當扛頂之故。
  宋朝魏濤知沂州,有兩個人打架鬥毆,其中一個受了重傷。魏濤審理此案,讓受傷的人先回家去。但是,傷者回家很快就死了。死者的兒子向監司投訴魏濤。監司調查,對魏濤很不客氣,說話很不好聽。魏濤也火了:我這個官可以不做,案子絕不能亂判!——後來再經仔細審查,原來是傷者回家時墜馬而死,鄰居都出來作證,案情大白。今天的地方官,犯得著為一件小事兒跟上級頂撞,以至於冒險丟官嗎?不會!
  宋朝周敦頤任南安軍司理參軍,是個小官,這個小官還是因為他在別處辦案得力被提拔的。有個人犯罪,其罪不當死,但是當地最高領導王逵行事很霸道,酷烈殘暴,還動不動辱罵下屬,即便副職也照樣挨罵,誰也不敢跟他爭論。周敦頤跟他爭論這個犯人罪不當死,王逵說民憤極大,一定要殺,還對周敦頤口出惡言、罵罵咧咧的。周敦頤火了,把檔夾朝王逵的辦公桌上一拍,說:這官當得真沒意思,殺人以取媚眾人,我不幹了!——王逵一向沒人敢與之抗辯,被周敦頤這一拍,給拍愣了,後來有所醒悟,就沒有再胡來。今天的法官,犯得著為一個普通罪犯,這麼給力嗎?不會!
  所謂危身奉上,萬死不辭,就是隨時準備說:我不幹了!有了這個心胸,辦事就很給力了。
  唐朝徐有功幾十年都過著這樣的日子——武則天疑神疑鬼,認為唐朝老臣們總在背後算計她,因此經常派特務酷吏亂抓人、設冤獄,製造恐怖氣氛。徐有功任職司法,但是,絕不當武則天的打手,凡案件到了他手裏,該怎麼審理就怎麼審理。武則天再給他下旨意、寫條子,沒用。因此徐有功經常被武則天的紅人周興、來俊臣輩陷害。陷害歸陷害,徐有功都死了好幾回了,可就是不吸取教訓。
  武則天對徐有功說:你們司法部門作為國家機器,天職就是配合老娘的工作。
  徐有功說:既然讓我當這個司法官員,我就按照司法的程式辦事,守正行法,要不,案件都按您即興所說的去辦,那還要法律幹什麼?要司法部門幹什麼呢?我知道我這樣做將來會死得很慘,可我還要這麼幹,沒辦法,這就是幹司法的命嘛!除非您不讓我幹。
  武則天斥責:別把自己說得把麼高尚!你辦的案件也不是百分百公正,我看就有不少失誤之處。
  徐有功說:失誤一定有,但有意製造的冤案就不是失誤,而是枉法。再說,臣下的失誤是臣下的小過;不濫殺無辜、不製造冤案可是當皇帝的大德喲!
  這話氣得武則天當場將徐有功削職為民。
  後來,徐有功又有兩次被起複當官,他也因為一貫的性格,兩次都差點被武則天殺了。每次他被綁著押赴刑場,一點都不驚愕,表情很平靜;到了刑場,即將行刑,武則天又悔悟,將徐有功赦免。徐有功獲大赦,一點也不驚喜,表情很平靜。徐有功就這樣跟武則天玩兒推手功夫,幾十年危險環生,刀口舔血。武則天最後終於接納了徐有功的性格,認為徐有功才是對朝廷、對國家真正有用的人。
  其實武則天應該一開始就知道徐有功這種讀書人出身的官員,心中有個信念:君子不器。有關“君子不器”的解釋,用當代才子李開周老師的話翻譯,就是:牛逼之人不給別人當槍使。
  第14頁 :古代官員退休生活
  古代官員退休生活
  明代宣德年間,有一個叫韋廣的人,官居禦史,為官很清廉,有非常好的聲譽。退休後回到老家,過著很儉樸的生活。當年的老部下出公差路過老領導韋廣的老家,要去拜訪老領導。韋廣聽說來客人了,愁啊!沒有什麼好東西待客,怎麼辦?最後韋廣決定親自駕小舟到江上去捕魚。魚還沒捕到,客人們就到了——客人雖是部下,畢竟是現官,朝廷有制度,出入不能失了禮儀和體面,所以一路人馬儀仗,動靜不小。韋廣遠遠地看見人馬喧囂,就知道是客人們快到了,魚也不捕了,趕緊登岸,抄小路往回跑,翻牆回家,慌忙找出整齊一點的舊衣服換上。等客人登門了,老同志韋廣已經忙活得滿頭大汗。客人關心地問:“老領導,您為何滿頭大汗?”韋廣從容說道:“哈!剛才我到鄰村去了,聽說你們來了,急忙趕回來,所以那啥……”隨從中有幾個人偷偷地咬耳朵:“裝啥裝?這不是剛才我們在江邊看到的那個蹲在小船上捕魚的老頭嗎?”這幫小子詭秘地做鬼臉,笑了。
  關係非常親密的老部下低聲問:老領導,您怎麼退休後的日子過得如此清貧?這會影響後輩的學子們對前途的信心。為了朝廷的體面和公務員隊伍的形象,您看我是不是回去後將您的狀況奏明皇上,考慮一下官員退休的待遇問題?
  韋廣連連擺手:千萬別這樣!聖人雲:“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自古以來,讀書人仕進做官,圖的就不是榮華富貴,而以清儉為樂。你看我雖然退休了,日子清貧,但心裏很快樂,因為我在我的工作當中,沒有違背作為一個讀書人的操守,沒有有意侵害老百姓,給朝廷惹麻煩。工作中的失誤不可能完全沒有,但我沒有故意去顛倒黑白。所以我內心很逸樂。再說,你看你們這些當年的老部下,還經常順路來看我,我的這份榮耀不小了,當地很多年輕的學子都很羡慕我。如果朝廷給我這種退休的老幹部太高的待遇,那就是示天下以利,彰灼讀書人當官求利的欲望,這是很不好的。
  其實,咱們都知道,當官發財是很容易的,算什麼本事?當官還不發財才是本事哩。一般人對退休後的生活有太多的期待,甚至有物質上的過多要求,都是內心不安靜的緣故。士大夫居朝則輔弼君王治理天下,退而居鄉,則當以身作則,以聖賢言行教化鄉里,垂範後來。如果退休後過上安逸奢華的生活,仿佛進了安樂保險箱,國家的興衰都與自己的待遇無關,這等於給人一個提示:這才是一生的追求,這才是一個人的成功。而這是很違背聖賢之道的,這不是咱們這種人的追求。其實天下的讀書人都應以清儉為榮,以奢華為恥,每個退休的官員,儘量追求過平淡的生活,而不是報復性地索取,好像自己在任上做出了多大貢獻似的。你更應該多想想:因為你曾經佔據了某個職位,可能使國家的事業沒有獲得更恰當的人選,甚至阻蔽了另一個人才的進步。消耗民脂民膏而不慚愧,這是不應該的。官員退休後,不恃功邀賞,不刻意索取,則百姓的負擔就輕,天下就沒有太多因負擔過重帶來的怨氣,這樣,大家不都很安全嗎?這樣的安樂是物質能換來的嗎?
  所謂“德不孤,必有鄰”,韋廣同時代,就有不少像他一樣的人——明陳孟賢的同僚們覺得陳孟賢的生活太清苦了,給他編了個段子:說臘月二十四日,各家灶神上天去玉帝那兒報到述職。灶神們個個一身黑衣拜見玉帝,只有陳孟賢家的灶神是一身白衣。玉帝問:“小同志,大家都一身黑,獨你一身白,怎麼這麼另類?”陳孟賢家的灶神就哭了:“別的大哥所在人家,天天生火做飯,過人過的日子,所以他們一個個自自然然都給熏黑了。小臣在陳孟賢家的廚房灶台上趴了整整一年,他家幾乎不做飯,更不請客,我想黑都熏不黑呀!”
  陳孟賢還不算最清寒的,有個在朝廷當供奉官的羅承嗣,冬天,他的鄰居總是聽到隔壁老羅家有“得得得”的聲音,以為歌星龔琳娜住在隔壁,晚上在家練唱《忐忑》呢!問題是練歌也不能整晚都練呀?鄰居很納悶兒:會不會是羅家私造兵器,要造反呢!糾結了很久,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將牆壁鑿了一個小孔,偷窺羅大人家。不看不知道,一看,鄰居眼淚都下來了:羅大人一家哪兒是唱歌或打造兵器呀,是全家凍得,跟上了發條似的不住地牙齒打架呢!
  與韋廣不同時代的人,比如北宋退休的宰相、鄭國公富弼,享有很高的聲望,退休後幾乎不見任何人,不給任何人關說、辦事。他說:凡待人無貴賤賢愚,禮貌當如一。我當官數十年,親友故舊很多,如果見這個不見那個,“非均一之道”;如果都見,則我的身體又吃不消。他想外出散心,就自己騎毛驢,沒有僕從跟隨。有一次外出,半路上遇到一個現官的車隊,富老躲避不及,又沒有及時下驢,被前面開路的隸卒呵斥:你是誰呀?沒看見我們首長的車?富弼一邊打驢一邊躲避說:富弼。隸卒告訴了官員,官員立刻慌忙下轎,給老領導請安。富弼一邊給驢加鞭,一邊說:好了好了,你們走吧。
  南宋詩人楊萬裏一生當官,但很不順利。他去世前15年,都是退休在家的。楊萬裏在一個地方當官,卸任前,檢索行囊,發現居然積攢了一些俸祿,也不多,“僅萬緡”(緡:即一串銅線,每串一千文。另:一文相當於兩角)。他認為在一個地方當官,走的時候還拿這麼多錢是很可恥的,於是“留庫中,棄之而歸”。他的夫人羅氏,年過七十,大冬天還每天早上起床,先給家裏的僕人們做飯,讓他們吃飽了,手足俱暖,再去幹活。楊萬裏的兒子楊長儒,繼承了父親清介的脾性,他曾任廣州經略,用自己的工資七千緡,給貧窮的租戶交了租稅,退休後,什麼也不帶走。後來有別的官員經過楊家,怎麼也想不到,父子兩代為官,竟清貧至“采椽土階,如田舍翁”。
  第15頁 :古代法官嫖娼的事兒
  古代法官嫖娼的事兒
  唐宋以來,均設有妓樂,分宮妓、官妓、營妓、家妓,分別服務於宮廷、官府、軍隊和私人家庭,明朝至宣德帝時,依然保留著。此處所謂妓,是指在樂籍的樂妓,不是賣淫的,其功能主要是表演歌舞、奏樂,類似文工團。但是,比文工團團員慘的是,樂妓地位非常卑賤,屬於牛馬一樣的財產。既如此,作為妓,主人或官員老爺要讓你侑酒陪睡,一般妓女很高興順從,因為這樣有好處,甚至能改變地位——宋孝宗的楊皇后就出身樂妓,她的媽媽張氏就是宮妓,後來外出嫁人。這女孩出生後,長得非常漂亮,又聰明懂事,被皇太后看上了,養在身邊,長大了,就配給孝宗,後來當了皇后。
  五代時期的名畫《韓熙載夜宴圖》,等於是皇帝派人偷拍大臣韓熙載家裏飲宴的情景。韓熙載當時遭朝廷猜忌。他無奈,只好誇張地飲酒作樂,每飲酒必有官妓佐酒。那些喝多了的官員客人,看上了某個妓女,要跟這個妓女睡覺,韓熙載還給妓女與這些官員睡覺提供方便,不僅提供方便,他還變態地帶著其他官員和妓女,隔著窗戶看別的官員與妓女做好事。可以說,韓熙載家就是個淫窩。韓熙載以此自汙求保,皇帝看了偵查員顧閎中偷拍(畫)的《韓熙載夜宴圖》,對韓熙載這種沒出息的放縱非常放心,因為他顯然已經徹底墮落,自暴自棄了,沒有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了。
  大宋的死敵金朝,也有官妓——金朝的大法官、禦史大夫合住,有一次出差路過宿州,當地官員牙虎忽招待合住,讓歌妓侑酒伺候,晚上還讓這個妓女陪大法官睡覺。大法官通常嫖妓都不花錢,自然有人埋單,或是嫖霸王娼,不給錢。但是,這次大法官合住次日清早起來,吃完早餐就要告辭,牙虎忽帶著人來了,說:大法官,你昨晚睡了我們的歌妓,還沒給錢就要走啊?合住很愕然。牙虎忽說:大法官你愣著幹什麼?沒錢是不?不可能啊!說著,就動手翻大法官的行李,拿了幾件值錢的絲綢衣服,說:得!這個就當大人給歌妓的嫖資吧。大人今後外出,一定記得帶錢啊!不要睡了人家女孩還不給錢,作為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太掉鏈子了!牙虎忽一頓侮辱,氣得合住說不出話來。不過,至此,朝廷的官員路過宿州,都不敢住宿,甚至能不去宿州就不去。這樣,宿州少了很多政府接待的麻煩。
  明朝初期,那個非常有名又非常有才的大學士解縉就給朱元璋上書,要求撤銷官妓,以其“非人道所為”。但是,朱元璋沒有聽他的。到了明朝第五代皇帝宣宗朱瞻基即宣德皇帝在位的時候,官場的風氣已經很壞了,官員宴飲聚會,沒有妓女三陪,就不算時尚,不算體面。至於官員集體狎妓、買春,那是很普遍的。狎妓、嫖娼,還都在政府公務接待的酒樓、賓館。
  明代有個叫謝肇浙的記錄了明代娼妓的情況,他寫道:“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終日倚門賣笑,賣淫為活。”妓女十分活躍,有的甚至都搞到寺院裏去了。
  宣德年間,都禦史劉觀因為和其他衙門的法官們集體買春、嫖娼,以貪淫之罪,被撤職查辦。
  都禦史是幹什麼的?權力非常大,其“職專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述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簡單地說,其權力就相當於現在的中紀委兼最高檢察院。作為皇帝的耳目,不僅管官員,可以說京城的各種風氣都歸他管,當然,他的職責是管官員,百姓是看官員的樣子的,管好官,百姓就自然風從向化了。所以,天下官員聞都禦史之名無不兩股戰慄,魂飛齒震。
  這樣的官員,應該是天下官員的道德風紀的楷模才對,就是說,你是執法者,別人犯錯誤,你不能犯錯,或者說,你應該是最後一個犯錯誤的。比如,別的官員狎妓、嫖娼,你就算把持不住,也應該是最後一撥召妓的。
  可是,這個劉觀大人玩得很瘋狂,吃飯必宴會,宴會必召妓,自己嫖妓不算,還帶著其他法官一起嫖娼。
  劉觀的事被舉報,告到皇帝處,皇帝命有司劾查。劉觀開始狡辯說:我們沒有發生性行為,就是按摩了一下。
  宣德皇帝對此十分憂慮,很生氣,他召開幹部大會,做了重要講話,說:喝酒,是人之常情,朕從前之所以沒有禁止,正因為此。但是大家都是讀書人出身的幹部,是士大夫,士大夫最基本的修養還用朕說嗎?你們各人心中應該有禮義廉恥管束著,並且相互激勵,不讓彼此墮落。有了這些修養,卑賤的妓女,你們怎麼會去親近?怎麼會去集體買春、嫖娼?現在,這種風氣非常壞,以劉觀為典型,非常過分!你是糾察官員風紀的,你是執法者,怎麼能帶頭幹這種事情?看來,現在不徹底禁絕娼妓,整頓官場風氣,天下的禮俗就要被劉觀這種貪淫之人搞壞了。(“飲酒,人之常情,朕未嘗禁。但君子當以廉恥相尚,倡優賤人,豈宜褻狎!近頗聞此風盛行,如劉觀輩尤甚。每赴人邀請,輒以妓自隨,故此輩仿效,若流而不返,豈不大壞禮俗!”)
  宣德帝將劉觀查辦,讓人推薦新的都禦史,於是,一個中國文化史上相當重要的人登場了,他就是顧佐。顧佐為人剛棱不撓,守正嫉邪,吏民皆畏懼,貴戚為之斂手。他提出一個重要的建議,就是將全國的歌妓全部禁絕。從政令上禁絕之後,官員們就不敢明目張膽地叫歌妓侑酒侍宴,更不敢公開嫖娼了。同時產生了一個新玩意兒:中國戲曲開始迎來一個全盛的男旦時代。
  宣德皇帝對百官進一步說:官員為人要潔身自好,辦事要竭誠公正,公生明,廉生威,別怕別人舉報你。現在官場的風氣壞得令人害怕,大家不是比誰更廉潔,而是比誰更骯髒。別人是禽獸,自己非要禽獸不如,否則就吃虧了似的、很委屈似的。這是什麼邏輯?這樣下去怎麼行?朕知道,現在不少官員也抱怨,說民間情緒對官員們有誤解,民間有濃厚的仇官情緒,凡是官員幹的事都說不好。官員往東,民間往西。這種情緒當然對官員是不公的。但是,我們想想,為什麼會造成這種狀況?《論語》中,子貢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意思是說:桀紂那樣的殘暴荒淫之君,他們未必做過像書上說的、戲裏唱的那麼多慘絕人寰的壞事,但是,大家把他們塑造成了千古殘暴荒淫的形象代言人。這就是告誡讀書人,要修養向上,當官要一心為國為民,夙興夜寐,忠誠公正,不能甘居下流,不能做壞事,不能貪污荒怠,否則什麼壞事,儘管你不一定做過,但是人們都會認為你一定做了,因為這種壞事就是你這種人才能做,你有條件做嘛,你有條件腐敗嘛。到最後,連狗拉的屎都說是你拉的。
  第16頁 :古代醫患之間
  古代醫患之間
  明朝嘉靖皇帝迷信取處女月經煉丹,可使人長生不老,遂從民間選十三四歲的美貌少女,取其月信,常年居住在西苑煉丹。為了保證少女們的身體絕對潔淨,負責煉丹的方士們建議不讓少女們吃飯喝水,只許吃桑葉、喝露水。這些年少的宮女們生不如死,受不了了,嘉靖二十一年(1542)的一天,宮女們準備了一根麻繩,在嘉靖皇帝熟睡的時候,突然沖上去要將他勒死。本來繩子都套在皇帝脖子上,兩邊一使勁兒就成了。誰知慌忙之中,繩子中間被打了個結,女孩子們可能是餓糊塗了,又加上手沒力氣,因此,儘管宮女們很使勁兒,因為這個結的阻擋,還是沒把皇帝勒死。沒勒死,但是把皇帝嚇得不輕,當場就昏死過去了。
  宮女造反即“壬寅宮變”,使嘉靖皇帝身心受到驚嚇,這回誰也不相信那些各路方士和江湖大師們了,讓太醫院的醫生們治療。醫生們壓力山大,治不好很可能腦袋搬家。當時醫術非常高超的首席名醫、工部尚書許紳,地位相當於今天的衛生部部長,作為皇帝保健小組的組長,壓力最大。嘉靖皇帝沒被宮女們勒死,但是嚇昏過去了,左右嬪妃內監哭作一團,手忙腳亂,以為皇帝死了。
  俗話說:“急病人,慢郎中。”當醫生的,首先要沉穩,病人和病人家屬焦急慌亂,醫生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忙亂焦急,忙亂焦急看上去是給病人盡心,實際上對看病恰恰是有干擾的。許紳為人“質樸謹厚,不喜交遊”,被認為是“有恆人也”。在一片呼喊哭號聲中,許紳沉著冷靜地給嘉靖皇帝檢查、號脈,然後開了一服藥,煎好,掰開皇帝的嘴,灌下去,一個時辰後,嘉靖皇帝就蘇醒了,吐了一大口紫色的血,又過了一個時辰,就能開口說話了。
  許紳救活了皇帝,居功至偉,加官晉爵,不在話下。可是,他自己卻很快就病倒了,同僚前去探望,許紳氣若遊絲地說:我不行了,這正是在西苑宮女造反的時候落下的病根,其他人慌亂呼號,貌似驚懼,其實當時內心最驚懼的是作為醫療小組組長的我。當時我就想,我的這一服藥要是不見效,救不活皇上,我就非自殺不可。幸虧皇上被救活了,但是,我的神魂至今不寧,吃了很多藥都不見效,所以我必死無疑,“餘必不復起”。
  明朝皇帝的脾氣都不好,普遍性格焦躁,稍不如意,即將醫生付刑獄。醫生們一想到皇家人生病,就緊張得不得了。可以說,當時宮廷的醫患關係極其緊張。太醫院的醫生們戰戰兢兢,為了保命,慢慢地形成了一個默契,即給皇帝、皇子及後妃們看病,開藥方,不能用那種冒險的藥,藥方開得四平八穩,無論如何吃不死人,絕不敢用那些威猛但卻治病的藥,否則出了事兒,命將不保。所以,明朝包括後來的清朝宮廷,慢慢地形成俗話說的“幾不稱”,即:太醫院的藥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沒個性的、四平八穩不管用的形式主義。
  醫生們形成的這種世故,皇帝慢慢地也覺察到了,但是沒辦法,人家是專業人士。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生病了,招太醫看病,下令:太醫再開那種不見效的藥方,統統下獄問罪!太醫院接旨,一陣慌亂。朱元璋唯獨將一位名叫戴元禮的太醫單獨招到跟前,溫語勸慰:你不要害怕,朕說的那些狠話是針對他們的,不是針對你,你不要有壓力。朱元璋很清楚:醫生心裏有壓力,絕對不能看病。他用這種方式,給戴元禮減壓。
  朱元璋對戴元禮信任很久,先前朱元璋的兒子晉恭王朱棡生病,晉王府的醫生們盡心盡力治療,但是,朱棡還是死了。朱元璋非常生氣,下令將晉王府的醫生們全抓起來。戴元禮奏道:萬歲,晉王上一次生病,您派臣去診治,當時臣開了一服藥,治好了晉王的病。但是臣當時向您奏報說:晉王的病是病在膏肓,如果下次復發,就沒法治了,臣也回天乏術,請您囑咐晉王生活起居多加注意,謹慎延年。所以,這一次王爺因病復發,不是晉王府的醫生們沒治好,沒盡心盡力,請您明察。朱元璋聽了,就釋放了那些醫生。
  正因為戴元禮如此不世故,有擔當,心懷仁善,見義勇為,不獨為自保計,肯為他人辨冤執言,所以朱元璋對他很信任。
  可是,儘管戴元禮給朱元璋盡力治療,朱元璋的病還是沒被治好,當年就病逝了。
  繼位的皇太孫非常生氣,將太醫院的醫生全部抓起來問罪,因為有朱元璋對戴元禮的安慰之語,所以唯獨戴元禮得以倖免。
  人之常情,古今相同,凡人生病,多產生非分之想,希望醫生能藥到病除。醫療再發達,巫術再高明,都趕不上人對健康無病的奢求。更有甚者,認為醫生什麼病都能治療,都應該能治好,所以,使醫生產生了不能承受之重壓。如果這個壓力還借助於權勢,醫生就更承擔不起了。漢朝有個叫郭玉的醫生,醫術非常高明,常常為皇族權貴治病,但他死活不願意進入太醫院,成為權貴的專門醫生,而寧願當個江湖遊醫。漢和帝問他為什麼不願意享受太醫院醫生的待遇,不願意掌握政府的醫療資源?他回答說:那些權貴居高臨下面對臣,臣給他們治病,臣總是壓力很大(“心懷怖懼以承之”)。給他們看病,有四難:一、他們都很自信,臣給他們解釋醫藥病理,他們多倨傲不以為然;二、給他們看病開藥,囑咐他們在將養期間有很多謹慎注意事項,他們不遵守,不聽話,“將身不謹”;三、他們養尊處優慣了,身子骨普遍虛弱不強,不能承受通常的藥力;四、他們普遍好逸惡勞,治好了,很快就又生病了,反過來埋怨臣沒給他們徹底治好。再說,天下沒有無失誤的醫生,天下人自己所承擔的各類工作差錯百出,而如何希冀醫生百無一錯。權貴們更是認為給他們治病,就不應該有差錯,臣“重以恐懼之心,意且猶不盡,何有於病哉”?在這種不正常的醫患關係中,是看不了病的。
  第17頁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盧焯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間的官員,從雍正十二年(1734)當福建巡撫,到乾隆三年(1738)又任浙江巡撫兼理鹽政。他,犯了一般官員都會犯的錯誤,居官自肥,貪污了。這麼大的官貪污,當然不是一個人貪污,必然有一個貪污的派系團夥。乾隆六年(1741),盧焯等人被彈劾。先是朝廷的調查組到了浙江,將他調到外地,案件牽涉浙江湖嘉道員呂守曾和嘉興知府揚景震。
  呂守曾也已經調到山西任布政使,得知被調查,自殺了。當時,杭州的老百姓不知情,還為盧焯一案叫屈,說盧大人是個有才幹的人、有能力的官。甚至有人說,即便他自己貪污,但有工作能力的官員貪污一點點也沒關係嘛,如此等等,鬧事者還把副都統衙門前的鼓都毀壞了。乾隆帝聞奏,問近臣如何處理。近臣有言:山西布政使呂守曾都自殺了,就將案件推到他身上,慢慢地不了了之,對其他官員嚴加訓誡,令其退贓,後逐漸降級處置,這樣,朝廷保全臉面,也能息事安民。乾隆沒有聽這個建議,斥責道:官員以自殺企圖掩蓋罪行,逼迫朝廷,又或妄圖以一人之死而永葆妻子榮貴,掩覆其他同案犯,不惟毫無廉恥,是為大逆不道。遂下令嚴查。最後將盧焯和揚景震“以坐贓判處絞刑監候”。
  乾隆二十二年(1757),雲貴總督恒文和雲南巡撫郭一裕,商量了一個斂財的好辦法:以給朝廷、給皇帝進貢金爐的名義,收購雲貴境內的黃金,大肆壓低金價,中飽私囊,弄得吏民皆怨。眼看民怨沸騰,郭一裕被嚇壞了,為掩覆自保,搶先上奏章參劾自己的同夥、上級恒文。乾隆帝派劉墉的父親劉統勳率領調查組調查。所查屬實。遂將恒文逮捕進京,乾隆帝面斥之,“宣諭賜自盡”。恒文臨死,供出郭一裕是同謀並且是發起人,是創意者。乾隆又斥責郭,“命奪職,發軍臺效力”。同時對雲貴當地十五名知情不報的官員,予以各降一級的處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為一般人根本“知”不了,做不到“知”。自古大奸大貪者,多為大才之人——唐穆宗時,宿州刺史李直臣貪贓當死,由於李多年在朝廷內外給自己經營人際關係,為他說情的人很多,都說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才幹、有政績的官員,也為朝廷、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唐穆宗見那麼多人為李直臣說情,也慢慢地動搖了,他對禦史中丞牛僧孺說:那麼多人都說李直臣是個有才幹、有政績的官,這一次朕想饒了他……
  牛僧孺慢慢回話:是的,他是有才,但他的不才,卻在於拿著朝廷的俸祿,掌握著地方財政大權為自己結交各種關係,“天子制法,所以束縛有才者。”——朝廷的法律,就是要約束那些聰明有才智的人,不讓他們妄逞才智。難道像安祿山這樣亂天下的反賊不是有才的人嗎?
  唐穆宗聽了,下旨,誅李直臣。有敢再為其關說者,朝廷派調查組調查,嚇得誰也不敢出聲了。
  後唐明宗李嗣源非常痛恨貪官,在他當皇帝的七年裏,處置了不少貪官,比如他的親密舊部將軍的兒子史彥珣貪贓,很多人為其求情,史彥珣還是李嗣源的外甥女女婿,是皇親,李嗣源說:咱們是沙陀部(當時的少數民族),人家漢族士大夫出身的官員內心一直鄙視嘲笑咱們沒文化,不懂孔孟之道,咱們怎麼能不對自己下手狠一點兒!(“王法無私,豈可循親。”)供奉官丁某,掌握著朝廷的倉庫,以公款結交各種關係,此人盜竊國庫,用公款投資經營,非法獲利無數,案發後,很多人為他求情,李嗣源說:“食我厚祿,盜我倉儲,蘇秦複生,說我不得!”並戮之。
  由於李嗣源認真治理,五代時期的後唐,被稱為“小康之世”,在中國歷史中是非常有意思的時期。當政者一認真,再混亂的天下都很快呈現風氣向良好淳厚變化的景象。
  古人治貪,不可謂不嚴,上古有五刑,曰:“火能變金色,故墨以變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節;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宮以斷其淫;水能滅火,故大辟以絕其生命。”後在五刑外,又增加了流放,作為寬宥。在古代,當貪官要付出高昂的成本。
  女真人建立的金朝,金大定十二年(1172),有女真貴族官員貪贓,畏罪自殺於監獄,金世宗下旨說:不把他的屍體丟在街上任人踩踏,就算是厚葬了吧。貧窮的人淪為盜賊,可能是迫不得已,他都當官了,還貪贓,不但人壞,而且愚蠢,他自殺是脅迫朝廷不再追究他的妻子,想得美!“貪人敗類,其子必無廉清”,“其諸子皆可除名”。
  其實在漢代,比如漢桓帝時,就名詔:“贓吏子孫,不得察舉。”——想著隔若干年,後代子孫再當官,連門都沒有!
  宋朝範仲淹針對那些寬宥貪官、同情貪官自殺等現象,說了一句名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一個貪官服罪,或畏罪自殺,痛哭的是貪官一家;而徇私枉法,屈法惠奸,讓貪官一家不哭,卻殺傷的是天下人心,殺傷的是人們對國家和未來的希望,所以這是一路哭,兩者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有人說,古代那麼嚴厲處置貪官,不也沒消滅貪污嗎?這是心裏有了妄念的人才有的說法,這種人當官也必是貪官。須知治貪如洗衣,衣服汙髒,在所難免;要實在破舊不堪洗,就應換新的。那種希望畢其功於一役的妄圖,是一種貪婪。
  第18頁 :古代官員自殺
  古代官員自殺
  北宋景德元年即西元1004年,遼國(契丹)發生了經濟危機——歷史上,中國最悲摧的是鄰國發生災害、政變等引發的社會危機和經濟危機。一旦發生危機,人的生存就成了頭等大事,成了底線,至於生活得文明不文明、體面不體面,就不重要了。倉廩不實,禮從何來?衣食不足,榮辱何在?所以,一部中華歷史,從上古到近現代,就是邊鄙蠻夷對文雅的華夏文明進行侵擾、掠奪和破壞的歷史,以及頑韌的華夏文明的自我修復和發展的歷史。這是躲不開的宿命和噩夢,所以,清朝的詩人陳恭尹才發出“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這樣的千古悲鳴。現代人總是說,落後就要挨打。其實,歷史事實恰恰證明:落後只是不一定能打贏,但落後並不一定就要挨打,先進才常常挨打呢!越是貧窮落後,越會天天嚷嚷著發動戰爭、打別人。
  這一次,地處苦寒的遼國發生嚴重的經濟危機,遼主耶律隆緒和蕭太后決定對大宋朝發動戰爭,以緩解和轉嫁國內矛盾,並在經濟上爭取掠奪富裕的宋朝。當時的大宋朝非常富裕,富裕到什麼程度?比傳說中的盛唐最富裕的時候還要富裕。剽悍勇猛的草原騎兵從華北大平原一路馳騁,很快打到了澶州城下,距離北宋的都城東京汴梁不遠了。
  宋真宗根本不願意打仗,但是,朝中主戰的大臣寇准對宋真宗說:咱就是要和談,也要打了再談,不能這麼跟貪婪悍猾無信義的胡虜談判,必須先打一仗,而且要打贏之後,再談判。這樣就主動了,讓他們認識到咱們不是怕打仗,而是打仗對誰都不好。宋真宗採納了這個建議,禦駕親征,到了澶州,軍民大振。遼兵在先行官蕭撻凜的率領下,氣焰囂張地圍住了澶州,誰料到俗話說的“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不可一世的蕭撻凜正在馬上呼喝遼兵,被城上宋營中的一個神射手一箭射中腦門,當場命斃,遼軍銳氣大減,耶律隆緒和蕭太后聞兇信,很受打擊。在這種情況下,兩國談判。宋朝這邊派出的和談大使是大臣曹利用。
  對戰爭非常不耐煩的宋真宗在曹利用臨出發前交底:領土問題,是不能談判的。錢的話好說,實在不行,給他每年援助歲幣一百萬兩也行。
  宋真宗會算賬:當時打一場中等規模的戰爭,至少花軍費三千萬兩銀子,還不一定能打贏。所以,給它一百萬的援助,等於是大哥給小弟經濟援助,送“凶禮”了。曹利用這人很會辦事,經他與契丹談判,駁回了契丹對領土的要求,只答應給經濟援助,這就是現在歷史教科書上說的:每年給契丹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這比宋真宗自己給的底牌要省了很多!曹利用算是立了功。
  曹利用這個人,有本事,但是也有心計,即奸詐——自古無奸不才,大奸大才。他給宋真宗彙報的時候,故意賣了個關子:當時宋真宗正在禦帳內間吃飯,派內侍到外間問曹利用談判的結果,曹利用沒說話,將手指豎起來,在額頭上形成一個“三”字。內侍回奏:曹大人比畫了一個“三”字手形,沒說話。宋真宗失聲道:三百萬?這麼多?他很生氣,將筷子一拍,吃不下去了。停了片刻,想想,自歎道:三百萬就三百萬,要是能結束戰爭,也可以。(“姑了事,亦可了。”)曹利用在外面聽見了,內心竊喜。
  等到面見皇帝,曹利用又裝,他跪倒磕頭,說:萬歲,臣罪該萬死,跟契丹談的結果,咱們每年要給他們的歲幣和絹加起來是三……
  真宗頭都不抬,邊歎息邊打斷他說:朕知道了,是三百萬。
  曹利用說:萬歲,您在三後面加上十再加上萬字,連起來念。
  宋真宗仿佛自言自語:三、十、萬!?哎呀!老曹,這是真的?三十萬?
  曹利用這才笑著抬頭:可不咋的?萬歲,是三十萬!
  從此,曹利用深得真宗皇帝的賞識和器重。官運亨通,一路升到類似副宰相的位置。
  曹利用權勢越來越重,驕橫貪賄之氣也越來越重。他利用權勢給自己的子侄親友謀官位、謀私利越來越大膽,甚至連皇太后也不放在眼裏。有一次,朝廷搞運動會,有個專案是釣魚比賽,皇帝釣的魚用紅絲網盛著,半浸在水裏。其他大臣都用白色的絲網兜,曹利用竟然用紅色的網兜!這是明顯的僭越。有人提醒:曹大人,您看您的網兜,皇上用的是紅色的,您怎麼敢用紅色的?曹利用說:什麼敢不敢的?不敢(擀),那是煎餅!
  曹利用有個侄兒叫曹汭,這孩子沒什麼文化,但在曹利用的照顧和安排下,也當了官,還私下做生意賺了很多錢。曹利用在朝中驕橫一分,其子侄在外面就驕橫十分。曹汭經常玩弄女性,比如用豪車載著美女旅遊兜風什麼的。他最喜歡的一個侍妾在家與曹汭的正房爭寵,沒爭過正房,曹汭將她嫁給一個自己經常幫助的土豪大款,因為這土豪大款有求於官二代曹汭,曹汭就經常去土豪家與侍妾相會。慢慢地土豪受不了了,加上土豪感覺到朝野對曹利用的負面傳言越來越多,他預感到曹家快出事了。有一回曹汭又來土豪家,從侍妾的房間出來,居然沒穿外衣,穿的是黃色的睡衣睡褲,這土豪非常機靈,當時就跪在曹汭跟前,高呼:萬歲!萬萬歲!他故意把曹汭當皇帝對待,用這種高呼萬歲來彰灼曹汭穿衣僭越。
  這一高呼,把曹汭嚇傻了,趕緊慌忙往外逃。但是,這事兒很快被人知道了,“宦者走馬奏之”,很快彙報給朝廷。這還了得!朝廷下旨:將曹汭油烹!
  油炸了曹汭,曹利用也被拿下,調查他的問題,僭越、貪賄、腐敗等罪行,一抓一大把,主要罪名是他和侄兒謀反。這罪名就太大了。但宋朝有不殺文官的祖制,又念及他曾經有功於國家——說的就是澶淵之盟,給曹利用最後的處罰是:貶。朝廷處罰高級官員其實不是泄私憤,而是要考慮到對其他官員的影響和朝廷的形象。所以沒殺他,貶的地方也不遠,就在湖北的隨州,後來又改為房州。
  押解曹利用的是類似一位大內的武官,名叫楊懷敏,走到了襄陽這個地方,楊懷敏指著滔滔漢江對曹利用說:曹大人,您看這一江水多好啊!這兒的自然環境也不錯,我要是您,就直接走過去,一直朝著江水,向前走,不回頭,一定會融化在碧水藍天裏。曹利用默不作聲。
  到了驛站,楊懷敏佈置了一個森嚴的局:將大廳收拾得跟要行刑的地方一樣,並且讓隨從人員都躲在屏風後面,半天誰也不作聲。曹利用心生懷疑,偷偷趴著窗戶一看,那氣氛十分恐怖,感到這可能是要殺他了。楊懷敏走過來,一拍曹利用肩膀,把曹利用嚇一跳,楊懷敏皮笑肉不笑地說:曹大人,早點休息,明天再說吧!
  曹利用回去,就解下褲腰帶上吊自殺了。
  第19頁 :古代打老虎
  古代打老虎
  據《亞洲華爾街日報》報導,從現在上溯1000年,全世界最有錢的50個人中,有一位是明朝正德年間的大太監劉瑾。
  劉瑾在正德年間,獨攬朝政,貪污納賄,賣官鬻爵,專權枉法,威福任性。自古但凡掌握權柄又偷私之心盛熾者,其所為必然會打壓良善、嫉賢妒能、阻蔽才士,無一例外。劉瑾殘酷迫害方正忠直之士,驅使朝廷官員如叱呵犬豚牛馬,大小官員不要說想方設法諂諛巴結他,就是讚美他讚美得慢了,類似鼓掌看上去或者他覺得你不熱烈,都會慘遭迫害。不單是官員,連明朝的宗室、各地的郡王等,也都不得不巴結劉瑾。一時間大明朝萬馬齊喑,言路堵塞,人人鉗口避禍,不敢冒險撩蛇虺之頭,踐虎狼之尾。天下無道,士人扼腕,農婦輟耒哀歎。恨劉瑾的人很多,但是沒有辦法,誰也不敢出頭搖撼他,甚至有的人剛流露出一絲不滿,就會有人告密以市恩邀寵。這也是歷來權奸暴君得以有效控制人心、維持局面的奧秘之一,就是利用人性之惡即人心自私利己的劣根性,以駕馭人。再說劉瑾經過了多年的經營,羽翼豐滿,他聯合內廷的其他七個太監,稱“八虎”,這個“老虎隊”把持著宮廷的各個要樞,皇帝等於是被牢牢地綁架了,他們掌握著大明朝的一切。劉瑾當然是八虎之王,即大老虎、老虎中的戰鬥虎。他很快就自己做大做強,成為當時大明朝最成功的人。本來明朝有錦衣衛、東西廠負責維穩和治安工作,但劉瑾還要設置一個高於錦衣衛、東西廠的內行廠,由他直接掌控指揮。
  然而,任何事都有天命,劉瑾也有他的天命——人一忘乎所以,則為人處事難免有疏漏。心懷偷私者,一定會死在偷私之心上。貪婪的人自然小氣,劉瑾對其他七虎有時候提出的要求不能夠滿足——其他七虎的私欲也會隨著權勢的增長而膨脹,但劉瑾似乎逐漸放鬆了對周圍人的有效籠絡,他犯了項羽的毛病,即對哥們弟兄好話說盡,但吝於封賞,不兌現實惠。本來都是以利相交的關係,這種關係是天下最脆弱的,一旦利衰,則危及交情。況且欲壑難填,人的欲望不管正常還是非分,一旦得不到滿足,難免生怨隙。以利益結交的關係,就是這種宿命。
  正德五年(1510),安化王朱寘鐇造反,造反得有個理由,即檄文上面數說劉瑾的多少條罪狀。正德皇帝派都禦史楊一清、太監張永為總督,領兵鎮壓。很快,朱寘鐇之叛被平息,大軍凱旋,準備向朝廷獻俘賀功,皇帝也興致勃勃地等著前線的將士回來,準備慶賀。
  在返程的路上,都禦史楊一清做太監張永的工作:張公公啊!你看我們這次雖然成功地平叛了,但是,兵凶戰危,勞民傷財,本來不用咱們這麼辛苦地征討的,您應該清楚這都是因為什麼。
  張永不敢回答。
  楊一清歎息一聲,誠懇地對張永說:這些局部的叛亂不難平息,難的是國家的內患,矛盾叢生,內部危機重重不可測度啊!
  張永故意問:楊大人您說說,這都是什麼原因呢?
  楊一清用馬鞭在地上畫了一個字:瑾。
  張永一看,臉色少舒。楊趁機說:還不就是因為劉瑾這只大老虎禍國,把國家弄成現在的樣子。您應該利用這次進宮彙報的機會,向皇上檢舉劉瑾啊!
  張永說:劉瑾日夜都守在皇帝身邊,皇上一天不看見他都不開心。再說他耳目眾多,我們平時說話都不方便啊!
  楊一清:皇上將這一次討伐逆賊的機會,不交給別人而交給張公公您,還不是皇上也信任您嘛。您這樣啊:等班師回京之後,您對皇上說,關於這次討賊平叛的事,有一些必須向皇帝單獨彙報。皇上必然答應,到時候您將朱寘鐇造反時頒佈的檄文給皇上看,這檄文裏寫得很清楚,沒說皇上不好,就說朝政被劉瑾把持專擅,才弄得天下混亂。皇上讀完檄文,必然心動,您再趁機向皇帝分析講述現在的社會矛盾和國家的危機,請皇上當機立斷,拿下劉瑾。如若不然,大亂一起,到時候就不可挽回了。以皇上的聰明英武,一定會醒悟的。這樣,誅滅劉瑾,您必然受重用,到時候您將劉瑾專擅時期的弊病一一矯正革除,您就是千古功臣啊!
  張永說:萬一不成,怎麼辦?
  楊一清給他鼓氣:別人和皇上說這些,可能不成,我信;您說,一定能成。您向皇上彙報的時候,要講方式方法,看皇上問什麼,您慢慢地將內容滲透進去。萬一皇上不信您,您當場跪地磕頭出血,請求皇上將您即刻處死,以此表明您的激切與忠心。即便是皇上當場不下令捉拿劉瑾,我相信劉瑾的日子也不多了。您要痛哭流涕、捶胸頓足。這件事一定要做得嚴密,如果有絲毫洩露,那就大禍臨頭了……
  楊一清還要往下說,不料張永一拍胸脯,勃然作色曰:“老奴何惜餘年報主乎?”
  張永依照楊一清的策劃,果然打動正德皇帝。正德帝親自帶領東、西廠人馬,查抄了劉瑾的家,不查不知道,一查,把皇帝嚇一跳:劉老虎家錢太多了,有多少?黃金250萬兩,白銀5000萬餘兩,其他珍寶細軟無法統計。其實,錢多少,皇帝不在乎,關鍵是查出了準備篡位的玉璽和龍袍,這還了得!
  劉瑾被判淩遲,行刑還有規定:要分3天,共割3357刀。那些恨劉瑾的人、被劉瑾迫害過的人或家屬,花一文錢買一片劉瑾的肉吃下解恨。這道菜應該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老虎刺身”。
  劉瑾之前的大老虎是王振,之後的大老虎是魏忠賢。打老虎看上去驚心動魄,實際上,最讓人驚心動魄並心寒膽戰的,應該是老虎們是如何被豢養大的。打虎的狂歡,爭食“老虎刺身”的解恨,如果替代了檢討“老虎是如何被豢養大的”這一根本命題,那必然是一個老虎倒下去,千萬個老虎即將長大。
  第20頁 :拿什麼警誡官員最有效
  拿什麼警誡官員最有效
  南朝宋張興世,戰功卓著,封征虜將軍,官當得很大。朝廷因為他有功勞,也照顧他父親,他父親是個農民,朝廷給了這個農民一個待遇:給事中,即每月領一份“給事中”這樣官職的薪水——過去朝廷封賞官員的家屬親戚,是明賞,這樣高調賞賜一個有功之臣的家人,就為的是給天下人做榜樣:你們也要這樣好好做事,為朝廷立功,將來自己當大官不說,家人也能沾光。這樣賞賜有個好處,即朝廷的負擔在明處,這個賬能算清。這樣設計制度,最大的優點在於近人情。後來北宋真宗所做的勸人讀書歌: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說的都是很近人情的話,沒有大忽悠、沒有裝。朝廷這樣明賞,比起那個天天叫嚷官員子弟不得經商牟利要有效,那種自己當裸官,天天公開說大話,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其實子女親戚在背後發財發得不清不楚,才是朝廷最大的危害。
  當然,賞賜有一套規矩,不是濫賞,賞賜其實是一種管理,不能讓你們自己利用職權去開發利益。同時相應的,也有懲罰規矩,如犯錯,也同樣被株連。
  張興世幾次要把他的父親接到大城市襄陽去住,他父親不願意離開老家,說:我就是個農民,我喜歡這兒的生活,你不要為難我了。你要是有孝心的話,給我弄一只鼓角,我下地幹活休息的時候,坐在田埂上沒事兒吹著玩兒。張興世為難了,說:這鼓角是皇帝家行軍時用的,不是您這樣的農村老漢玩兒的。他父親說:那就算了。張興世有一次回老家給先人掃墓,他的級別高,隨從很多,衣著燦燦,聲勢很大。他的父親見狀,大驚失色:兒子,你的聲勢太大了,太高調了,咱家先人哪兒見過這陣勢啊?會把他們嚇著的。張興世聽父親這樣說,趕緊將隨從隊伍減少到幾個人,衣服簡素。他父親才安心。
  一個農民竟有這樣的見識!父子各守法憲,相互警誡,他拿那份“給事中”的錢,朝廷一點也不冤枉。
  同樣是南朝宋,何尚之這個人很有本事,也有膽識魄力,那年宋文帝在建康即今南京用民工挖了玄武湖,何尚之沒有阻攔、勸諫。文帝又想在玄武湖中修建傳說中的蓬萊、方文、瀛洲三座仙山,以彰顯朝廷“俺們有錢咧”“天天都是好日子”等國家強盛形象。何尚之急了,力諫阻擋,認為朝廷擴挖玄武湖已經太讓百姓受累了,現在又搞這個形象工程,非常不好。在他的勸諫下,宋文帝只好停了這個工程。當時也有不少官員是極力支持以討好皇帝的,說是建成以後可保建康城和劉宋王朝抵禦萬年不遇的洪水;過了一段時間,又說抵禦千年不遇的洪水;再過了一段時間又說能抵禦百年不遇的洪水,何尚之發火了:你們說話到底有譜沒譜啊?誰也回答不了這個質問,群議遂寢。何尚之不惜得罪人,以警誡皇帝和百官。
  何尚之這樣做事,是有家教的——他當了吏部侍郎,官級雖不太大,但那是管官的官,一下子門庭若市,非常熱鬧。有一年夏天他休假,前來送他上船的官員非常多,多得他都認識不全,個個都跟他在江邊合影留念。到了老家,他的父親何叔度問他:聽說你這次回來,官員們傾巢相送,把碼頭都堵了。是嗎?
  何尚之說:是的,沒辦法,都是同事,來了有幾百人吧!
  何叔度微微一笑,說:從前殷浩做豫章定省,送他赴任的親戚朋友非常多,多得也是把碼頭都堵了;後來殷浩被罷官流放到東陽去,他的船停靠在征虜亭碼頭好多天,連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來看他。你這次回老家休假,那麼多人送你,其實那不是送你,那是送吏部郎官,跟你本人沒有關係!知道嗎?
  何尚之被父親這樣一說,立即警醒了,回來路上那種衣錦還鄉不免揚揚得意的心情一下子清靜下來。
  父親在家教子,以人物事理警誡之,在古代是很普遍的。不單是南朝,同時期被北方少數民族控制的北朝,也不乏這樣的清明之士。
  宋隱是西河介休(今山西)人,祖輩也做官,到了他這一輩,命運很不好,北方地區落入混亂無法紀的少數民族政權手中,十分不穩定。宋隱為人謹慎,做事踏實低調,先後被幾代後燕皇帝賞識,這是很不容易的。他如履薄冰地過日子,常警誡兒子宋經:你今後在家要忠順父兄,到了外面做事當官,要像對待兄弟一樣對待老百姓。這樣就不會有太大的過錯。如果運氣好,我看你可以做一個地方官,我送給你兩個字:忠清——忠於職守,不做違背原則犯法亂紀的事兒;清正廉潔,不要讓老百姓背後罵你。這樣的話,你安分守己,不用那麼辛苦追求當更大的官。我瞭解你,擔心你在當今世上,沒有當大官的命卻非要追求那個位子,就很容易給我們全家帶來災禍。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如果因為官場得意、仕途順利而忘記我對你講的話,你就是不孝!我死後當了鬼,你燒給我的紙錢我都不會收的。
  朋友之間也這樣相互警誡,推心置腹——
  北魏外戚馮聿,他的爸爸叫馮熙,他的姑姑就是北魏的馮太后。馮太后和弟弟馮熙年輕的時候經歷戰亂失散多年,後來尋找到了,所以情感特別好,對娘家的照顧也特別細緻。可能是因為弟弟流落在他鄉,挨過餓,如今榮華富貴,明明吃飽了才睡,可是卻常常做夢給餓醒,所以馮熙被封“肥如侯”,又封昌黎王。馮熙享受榮華富貴,他的三個女兒都嫁給了北魏孝文帝,一個當了皇后,後被廢,又將他的第二個女兒立為皇后,三女兒被封左昭儀。馮熙的大孫子也就是馮聿的侄子還娶了長樂公主為妻,拜將軍、封南平王。馮家當官的特別多,馮聿不算官最大的,但也有這些頭銜:“給事黃門侍郎太中大夫征虜將軍兗州刺史信都伯”。馮熙死後,孝文帝一再為他追加榮譽,還親自給他寫了墓誌銘,這榮耀誰比得了?——總之馮家從“屌絲”很快就成為“高富帥”了,極其顯赫榮耀。
  人在得意的時候,一般不會有危機意識,一般人也不給人家提醒有潛在的危機,說人家不愛聽的話,人家還以為你羡慕忌妒恨、掃人家的興呢。所以,一般人都是順情說好話,讓得意的人更得意、更高興,讓得意的人一見到你就能彰顯他的成功、得意。
  但是,馮聿和另外一個官員崔光同在一個部門上班,崔光經常對馮聿說:老馮啊!你們家現在富貴太盛了,一定會衰落的!
  馮聿聽了果然不高興,說:老崔,你怎麼回事兒?我們馮家跟你關係不錯,你怎麼老是咒我們家呢?
  崔光說:這不是咒,我是以自古以來的事理推論,誰也逃脫不了這個宿命。提醒一下你老哥嘛!
  也有上司警誡下屬的——
  北周長孫儉當荊州都督,剛一到任,老百姓就上訪告狀,告鄭縣縣長泉璨。長孫儉召開荊州幹部大會,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之後,他將調查泉璨的事兒公諸於眾,之後自己脫去上衣,跪在主席臺上,讓人用荊條抽打自己。抽打完了,他說:作為一州行政長官,有教育各級幹部的職責。現在泉璨同志犯了錯誤,責任首先要由州委一把手的我來承擔,是我沒有教育好泉璨同志。
  有人插話說:泉璨又不是您提拔的,您是剛剛到任,怎麼能負這個責任?要負,也是您的前任負責嘛。您怎麼一上任就給自己頭上引爆一個地雷?
  長孫儉說:我是荊州刺史,我就該負這個責任!這不是我長孫儉負責任,這是荊州刺史在負責任。這就是官場遊戲規則!不能到了該由你這個職位負責任的時候,你就說當時我還沒有來,我不了解情況。不能這麼說!人跟職位不能分開來說,除非你不當這個官。否則,咱們解決問題就永遠沒有辦法,永遠找不到問題的源頭和依據。咱們有的幹部,在一個地方當官,做了很多錯事、壞事,但是他的錯誤在他離任的時候還不一定能全面充分地顯現出來,他一拍屁股走了、升職了或退休了,他犯下的錯誤和政策失誤就永遠沒有人追究了,後來繼任者也不承擔,這叫什麼規矩?難道沒人承擔這事兒就完了?難道當官就永遠正確,倒楣的只有國家和老百姓嗎?這就是腐敗!是最大的腐敗!
  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長孫儉自嚴如此,“闔城無不肅勵”。
  父子之間、朋友之間、上下級之間警誡,皇帝有沒有人給他警誡?皇帝有沒有內心所忌憚的?有。就拿最著名的荒淫無道昏君隋煬帝說事兒——
  隋煬帝住在顯仁宮,他命令所有的侍衛沒有他的旨意不得離開崗位,不值班的時候就在營房待著。可是,有一次衛士長讓一個沒上班的侍衛外出辦了點事兒。隋煬帝知道了,大怒,命人將衛士長押送到大理寺,並指示:殺頭。大理寺少卿源師對隋煬帝從容奏道:“陛下您指示殺了衛士長,臣奉命執行就是。這也不用多討論,誰愛說啥說啥。可是,這個案子既然交給我們大理寺審訊,我們就應該按照朝廷的法律來審問定罪。您現在給大理寺指示殺了衛士長,臣等遵旨。臣斗膽問一句:今後如果還有衛士犯了同樣的錯誤,您是親自下指示呢,還是讓我們大理寺審訊定罪?您親自下指示那還用我們審訊幹什麼?交給我們審訊,可是按照法律衡量,不一定是殺頭,今天咱們要不要把法律改了?如果讓大理寺今後審問定刑,而您今天的旨意又成為一個典型先例,怎麼辦?請皇上明察。”隋煬帝被這樣一問,警醒了,揮揮手,放了那個衛士長。
  從前皇帝臨朝,有左右史官,記錄其言行。每當臣下奏事,與皇帝對答,每一句話都有記錄,這也是皇帝非常忌憚的制度。皇帝也是很害怕自己的錯誤被史官記錄在案的。皇權獨斷,獨斷就只能由一人負責。所謂集體負責,時過境遷,同樣一個事件,沒有權威的第一檔案,各人都拿自己的日記說事兒,真偽難辨,一句集體負責,最後必然是誰也不負責。所以,大理寺少卿源師這樣奏事廷對,自然是借助了皇帝負責這一制度,讓隋煬帝有所警醒和忌憚,不能因氣使權,亂了規矩法度。
  第21頁 :第二章 功名富貴皆春夢
  第二章
  功名富貴皆春夢
  所謂琴心——減少苟活的理由
  春秋,樂官師曠先生是個瞎子。關於他的眼睛是如何瞎的,有三個版本,兩個版本說是他為了專注學音樂自己弄瞎的,弄瞎的手段:一是用艾熏瞎的;二是用針刺瞎的。第三個版本是他天生就是瞎的。我目前傾向相信他的眼睛天生就是瞎的——一個人能將自己的眼睛弄瞎,其心太狠、太毒,用今天的話說是個超級偏執狂,不合常理人情,不可取,這樣的偏執性格,不符合琴道人格。以如此狠的心,內心有那麼大的光明,似不可信——師曠是一位內心有大光明的人,您不能說正因為眼睛瞎了才內心光明。
  聖賢大都生於衰世、末世——師曠生活在春秋時晉悼公、晉平公時代,作為兩代晉公的宮廷樂官,隨侍晉國最高領導。他最初的職責就相當於一個肉體活人版的MP3,即晉公想聽音樂的話,不像您現在一按按鈕就可以聽了,他得讓樂師現場彈琴,跟今天播放MP3一樣,這種樂師的職務,後來有一個名字:琴待召。
  師曠作為一個宮廷樂師,他的地位遠比一般奏樂供人娛樂的樂人高得多。晉公有重大的外事活動,一般都請師曠先生一起出席。即外賓和晉公談論國事,晉公旁邊坐著一個神色端莊和藹的瞎老頭。有一次,衛國靈公一行到晉國訪問,晉國在衛靈公訪問期間,舉行“衛文化周”。衛靈公身邊也帶了一個樂師名叫涓,即師涓先生。衛靈公一行去晉國的途中,路經濮河,在河邊休息時,夜晚月光照著河水,波光粼粼,薄霧籠罩其上,突然,隱隱約約有人唱歌,大家都覺得好聽。可是過後誰也記不住那個歌聲的旋律,只有師涓先生聽一遍就全記住了。在“衛文化周”開幕式上,衛靈公要顯示自己國家的文化軟實力,讓師涓當場彈奏那個從濮河邊聽到的樂聲,他想考驗晉國的人是否知道這個曲子。師涓老師調好琴弦,彈奏起來。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個琴音太好聽了,追星族們都準備好讓師涓老師簽名了。這時候,坐在晉平公旁邊的師曠老師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說:“停下!別彈了!”
  在場的兩國國君都很尷尬,晉平公覺得師曠這樣打斷客人彈琴很沒風度,是在忌妒人家吧?師曠徐徐道:“請問你這個曲子是從濮河上聽來的嗎?”師涓一聽,很窘。衛靈公大驚,只得承認。
  師曠說:“這就對了——這是商紂王的宮廷樂師師延給紂王演奏的靡靡之音。武王伐紂,師延知道自己助紂為虐,其罪不免,就畏罪跳濮河自殺了。這個曲子蕩人心智,如果任其流傳,久之則人心淫逸頹廢,國必亡。所以,它是不祥之樂,亡國之音,不能彈!”
  晉平公客氣地打圓場:“現在早已不是商朝了嘛,無論如何也得讓貴賓演奏完整個曲子,曲不可不終嘛。”
  師曠語氣溫和但堅決地說:“好的音樂使人振作,靡靡之音使人墮落,防微杜漸以修養身心,為什麼明知不好,還要聽完它呢?”
  又有一次,晉平公舉行高級幹部大會,在會上說自己國家的建設成就,這也好,那也好,晉國的媒體上平時只有三種聲音:一是我們是最好的;二是別人都說我們最好;三是別的國家都忌妒我們最好。師曠老師聽晉平公這樣講話,就拿起身邊的一張琴,照著晉平公的方向用力扔了過去,晉平公講話脫稿,正在興頭上,突然感到一陣黑風撲面而來,嚇得哇哇大叫,摔倒在地,琴雖然沒打著他,但是把他驚著了。衛士沖上來就拿住了師曠。晉平公稍微安定了一下神色,厲聲問:“師曠!你要行刺寡人?”師曠兩只胳膊被衛士抓著,坦然地說:“您是主公?真是您嗎?”晉平公說:“是寡人!你眼睛看不見,耳朵也不好使嗎?連寡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師曠說:“啊!難道是老臣聽錯了?我剛才明明聽到不是您在講話呀!我聽到商紂王在臺上胡吹冒撩大忽悠哩,怎麼是您在講話?”
  晉平公明白師曠老師的意思了。少頃,即擺擺手,散會了。
  古雲:“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就是說,不要將琴聲彈奏得太順隨人的欲望以娛樂人,而要用琴聲馴化人的性情,削弱人的一些不正當的天性和欲望,使其達到“正”的效果。當然,這個過程達到的效果微乎其微,不是說聽了一曲,流氓立刻不流氓了,貪官立即不貪了,沒那麼神。正因為沒那麼神,所以才要強調和堅持。跟減肥似的,你要堅持才有效果。
  現在,古琴一下子熱起來了!熱得人都有點不習慣,熱得跟得了流行感冒一樣,熱得讓人想起誰寫的那句話:“花說開就開了,嘩地,像潑婦一樣。”
  但是,真正懂得琴理、明曉琴道的人還是很少的。所謂琴道,無非就是“存天理,滅人欲”而已。有關這個,可以看我先前的小作《天理》,此不贅述。
  琴和琴人之尊貴,說到底是琴人要心中多存一些“不”,即世俗要你這也能做,那也能做,這也能搞掂,那也能搞掂,而琴教你“不”做這,“不”做那。你不要試圖用琴影響他人,你只需用琴管住自己即可,所謂理一人之性情,以理天下之性情。人都把自己管好,社會才能好。別扯得太遠,別企圖代表別人,比如有個網站吹牛,說中國不怕跟美國打仗,大不了中國豁出去死幾千萬人,而美國最怕死他們自己的人。這就是瞎扯——你只能說你自己願意去死,或者跟你一樣有這種想法的人願意去死,你沒權力安排別人去死。什麼是淫邪?這就是需要禁止的淫邪。
  琴不娛樂他人,只調和自己身心。為什麼說琴人難覓知音?就是因為琴只對自己彈,對二三好友彈,不娛樂他人,不取媚他人。
  正因為琴者知音難覓,一旦得到知音,簡直可以說是生死知音,簡直就是琴者自己的另一個複製品。這就是為什麼伯牙子期,一個讀書人和一個樵夫能因琴而結生死之交。
  鄒忌您是知道的,就是那個長得很帥,但是跟城北徐公一比就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帥的齊國人。鄒忌年輕的時候學了一身本事,他想當官有所作為,造福國家,可是,那時候還沒有後來的選材察舉制,更沒有發明科舉制,他如何才能找到一個機會被齊王賞識呢?
  機會總是留給有所準備的人。鄒忌會彈琴,齊王也會彈琴。鄒忌自薦說自己的琴彈得好,希望能為齊王彈琴。他以這個名義進入宮廷,成為齊王的一名琴師。有一天,齊王自己正在彈琴,鄒忌大膽,推門就走了進去。齊王見了很不高興,說:寡人沒叫你來呀!
  鄒忌說:大王您的琴彈得好!
  齊王心情不錯,問:你說說,好在哪兒?
  這一問,給了鄒帥哥一個機會,他朗聲回答:您彈琴,大弦渾厚溫和,這是明君氣象;小弦清廉幹練,這是丞相諸臣奉公能幹;您按弦按得果斷而深,放得舒展而輕鬆,這好比國家政令寬嚴得當;音量大小適中,無不正之音的干擾,如天下四時協調,沒有亂象。
  齊王聽了,很高興:小鄒啊!沒想到你還如此懂音律!
  鄒忌說:我不但懂音律,其實我還懂治理國家哩。
  齊王不高興:說你胖你就喘,年輕人,要學會謙虛!
  鄒忌說:大王,治理國家就像彈琴一樣嘛。
  鄒忌借助琴理說治國之道,很快就得到了齊王的賞識,三個月後,鄒忌當了齊國的相。後來的事實證明,鄒忌是古時一代良相。
  鄒忌其實生在一個好時代,他遇到了喜歡琴的齊王。
  琴道在於“不”,琴人在於有所不為;有所不為,無過放棄生命。有關琴人故事,近世最動人心魄的是四川的裴鐵俠與沈氏——裴鐵俠與沈氏夫婦家藏唐代一大一小兩張雷威制琴,因號“雙雷”。1949年,社會形勢激變,作為舊式讀書人的裴鐵俠,覺得自己是屬於另一時代的人,不該活在新的時代。加上兒女命運連遭變故,更添憂懼。於是,夫婦摔碎雙雷琴,將琴之金徽收集到一起,留下遺書:“二琴同歸天上,金徽留作葬費”,雙雙自殺身亡。裴鐵俠夫婦讓人想起王國維以身殉那個化他的文化,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第22頁 :古代弔民伐罪
  古代弔民伐罪
  史載:商紂王奢靡,吃飯用上了象牙做的筷子。這貌似小事兒,被紂王的叔父箕子知道,箕子卻哭了。人問你哭什麼呀?他說我感到商朝要滅亡了。為什麼呢?箕子說:領導用上了象牙筷子,還願意吃饅頭鹹菜嗎?那不得吃燕鮑翅嗎?吃上了燕鮑翅,哪還肯住平房呀?那不得住更豪華的宮殿嗎?住上豪華的宮殿,還肯穿粗布衣服嗎?那不得穿綾羅綢緞嗎?穿上綾羅綢緞,還願意坐馬車嗎?那不得坐大賓士嗎?坐上大賓士,那還用一般的包包嗎?那不得用LV嗎?用上LV包包,那不得……所以,箕子哭得可傷心了。他傷心之餘,就逃跑移民了。
  商紂王在位三十年,商朝一下子變成人間地獄:他權力至高無上,人又極其聰敏有才,喜歡逞才使能。即位後就確立了先軍政治的國策,即商朝一切民力財富都要為軍事所用。如此窮兵黷武,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怨憤而不敢言,百姓道路以目。他還非常猜忌周圍其他部落那些有才華的首領,一旦發現哪個部落的首領治國有才能,就找個理由把他抓起來,處死或囚禁,手段非常殘暴。商紂王的爺爺文丁,就對周部落的一個傑出首領季曆很猜忌,將他殺死。季曆就是周文王的父親。可以說,商朝有這種壞傳統,到了商紂王時期,他連自己的親叔父也不放過,箕子曾好心好意給他提建議,卻被他囚禁,差點殺掉。
  文武全才的太師聞仲是商紂王的父親帝乙去世前的托孤之臣,讓他照顧並幫助商紂王治理天下。誰知道商紂王太荒淫無道,殘酷暴虐,聞仲為人正直,他在朝中,紂王還能忌憚他,有所收斂;一旦聞仲外出,不在朝中,商紂王就瘋了,什麼壞事都幹。
  商朝對自己的國家和人民非常殘暴,其他部落已經看不下去了。他們面對這種人權狀況極端惡劣的國家,感受到了暴政的威脅。終於,包括周在內的其他部落如庸、蜀、羌、髳盧、彭、濮等部族的首領會盟,召開大會,聯合譴責商朝的人權狀況。但是,商朝對此進行了胡攪蠻纏的反駁,並表示要進行武力反擊。
  周部族的首領姬發看時機成熟,召集各個部族,組成了弔民伐罪的聯合國軍隊,在牧野與商朝軍隊進行了決戰。商朝長期愚民宣傳,全國民眾基本上都是奴隸,一支由長期欺壓奴隸但戰鬥力很弱的正規軍和臨時組織奴隸參軍的軍隊,自然無法抵抗雄氣勃勃的聯合國軍隊。很快,商朝就被打敗了,商紂王自知罪孽深重,自焚於他建造的供自己娛樂的鹿臺。
  就在周武王伐紂,聯合軍隊即將出發的時候,輿論並不是一邊倒地支持姬發弔民伐罪的,甚至有人認為他犯上,商紂王沒那壞。當時的兩個社會名流伯夷和叔齊,二人叩馬諫阻,辭氣非常慷慨,情緒也很激動。
  商紂王其實是個有福氣的人,他那麼荒淫殘暴,依然有那麼多忠臣給他提意見,希望他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除了聞仲、梅伯、比幹、楊任,還有微子、箕子等等。個個都是千古忠良,蔚然壯觀!以至於紂王的罪惡昭彰於天下,人神共憤,天必亡之。可以說,商紂王的滅亡,因為有了這些人的扛頂,顯得比較體面。如果是那些心裏懷著自己的小算盤,眼看著你快失敗了,但不出聲,因為出聲你不高興,就跟著你一起傻笑著、一起慢慢地潰爛腐朽的人,大家一起死得很難看。
  商紂王到底有多壞?古史久遠,不可詳索。但商紂王是古代荒淫殘暴君王的典型代表,成了一個暴虐的符號,一直對歷史上的其他君王起著警誡作用。
  傳說聞太師被薑子牙打死在絕龍嶺,他死後的魂魄飛回商都朝歌,譴責了商紂王的罪狀,民間將其總結為“十不該”即十大罪狀,每一句都是一個殘暴的故事——
  一不該搭蠆盆文武遭難——商紂王命挖五丈深的大坑,裏面放蛇蠍毒蟲,將那些不聽話的異己分子剝去衣服,扔到坑中,任由蛇蠍毒蟲噬咬,破腹穿肚,此為蠆盆之刑,他在上面飲酒觀看,聽慘叫之聲以取樂。
  二不該修鹿臺枉費民錢——商紂王喜歡搞大建築,搞形象工程,耗盡天下民財。
  三不該對百姓砸骨驗看——這個變態的商紂王,想看看人骨頭裏長的是什麼樣子,就抓來百姓老少,當場讓人砸開百姓的腿骨,看裏面的骨髓。
  四不該剖民腹剝女驗男——變態的商紂王跟日本鬼子一樣,當場刨開孕婦的肚子,要看肚子裏的胎兒是男是女,猜中有獎。
  五不該挖去了楊任雙眼——大臣楊任實在看不下去眼前的暴虐,給紂王諫言,被紂王讓人挖去眼睛。
  六不該割心肺屈死比幹——這個故事知道的人很多,不贅述。
  七不該把梅伯炮烙柱煉——跟楊任一樣,宰相梅伯提意見,被商紂王施以炮烙柱煉酷刑。
  八不該將黃貴妃摔死樓前——大將黃飛虎的妹妹是紂王的妃子,也因為好心勸諫紂王,被活活地從摘星樓上扔下去摔死。
  九不該將二太子趕離宮院——紂王聽妲己讒言,殺死薑皇后,正準備殺兩個兒子的頭,結果二太子被人劫走了。
  十不該逼黃家反出五關——黃飛虎一門忠良,商紂王想霸佔黃飛虎的夫人,逼得黃夫人自殺,黃飛虎領著一千多名家將,反出五關,投奔薑子牙。
  商紂王可能沒做那麼多殘暴的事,有些殘暴之舉,技術上不成熟,屬於想像。但是,自古以來,人們還是相信他做了那麼多壞事。歷代文辭誇飾追加,彰灼渲染其罪惡,為什麼?這不是現在人的發現,很早就有人發現了——《論語》,子貢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意思是說:桀紂那樣的殘暴荒淫之君,他們未必做過像書上說的、戲裏唱的那麼多慘絕人寰的壞事,但是,大家把他們塑造成了千古殘暴荒淫的形象代言人。這就是說,君子修養,要敬謹慎重,要有向上的追求,不可自甘墮落,甘居下流,你的形象一旦壞了,人們會自然地把許多壞事、壞想像都加到你身上,更何況是為官者呢?
  第23頁 :“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君子愛人以德”
  “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明朝天順七年(1463)二月,京城會試,天下舉子趕考。江西吉水人彭教帶著一名僕人也上路了。山高路遠,曉行夜宿,不敢耽延。彭教家境並不富裕,所以隨身帶的盤纏不寬裕,而怎麼花錢,全由僕人掌握。
  途中,他們路過一個小鎮,住在一家簡樸的旅店中,次日一大早,正欲起程,樓上突然潑下一盆水,差點潑到彭教的僕人頭上。那僕人躲閃得很及時,回頭一看,樓上的潑水呈弧形落在地上,僕人突然眼睛一亮:水漬中赫然有一只明晃晃的金釧!由於天色尚早,路上幾乎無人,彭教也還沒出門,僕人就將這個金釧撿起來,藏在懷裏。一路上,僕人都沒對彭教說這個事兒。
  又走了些日子,眼看會考日期臨近,主僕計算著行程。僕人突然說:咱們一路上的盤費不多了。
  彭教說:咱們省著點花,別太浪費。
  僕人一笑:沒關係!咱有意外之財,不會讓您挨餓受凍。
  見僕人的笑容很神秘,彭教問:什麼意外之財?臨財毋苟得,你沒做壞事吧?
  僕人(蒼頭)就將住店遇潑水得金釧的事說了。
  彭教一聽就急了:咱們現在立刻返回,把金釧送還回去!
  僕人:為什麼?咱又不是偷的。
  彭教說:這必定是樓上那家女子不小心遺落的,一個女孩兒無故失落金釧,沒法向父母交代,父母會認為她私通男子,將金釧做了定情物,徵求甚急,催逼不已,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僕人都快哭了:回去沒問題,可這樣一來,咱可就耽誤考試了呀!幾年才一次會試,一次跟一次不一樣,耽誤了,興許一輩子就沒功名前程了呀!
  彭教說:人命關天,考試是小事兒。(“人命事大,試事小耳。”)
  主僕返回,果然,小旅店樓上那家女子,父母“徵求頗急,女欲死”,那失落金釧的女子正準備自殺,“見釧得活”。
  而彭教果然耽誤了考試日期。
  故事若至此,已經夠感人的了,也算完美。但是,偏偏有下文——
  那年的考試,考場居然發生大火,而彭教因遲到而倖免。當年的八月朝廷又補試。第二年即天順八年(1464)舉行廷試,彭教以文章奪魁,被點為狀元。
  前人多從因果報應上解釋彭狀元的故事——自古忠鯁孝義以教君子,因果報應以警愚俗,自有其道理,為了不掃人的興,不宜多闡發。但是,老百姓常以此事來證明一句常言:“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類似的好人,明朝陝西三原縣有個姓溫的人。溫某以賣豆腐為生,兩口子過日子,一直沒有生育。溫某很會精打細算,賣豆腐,每天晚上結算,都要從中給自己提取幾枚銅錢,存到一個木箱子裏,積攢起來,以為養老之費。日久天長,四十多年,也積攢了不少錢。忽一日,溫某外出賣豆腐,他妻子在家,見一鄰居妻子女兒呼天搶地地痛哭,十分淒慘。一打聽,才知道是欠別人的賬,人家按照契約,要將這家的妻子女兒賣了。溫某賣豆腐回家,溫妻將鄰居的事告訴了他。溫說:那就把咱家積攢的養老錢送給她家吧。溫妻說:我正有此意,恐怕你捨不得。溫說:趕緊送去。(“亟與弗遲!”)
  鄰居得銀,事遂解。
  同樣,故事若到此為止,對一般人的教育意義就不大,也無實效,結果在後面——是年,溫氏夫婦居然以高齡之年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長大後非常有出息,中了進士,歷任知縣、巡撫,吏、工部尚書等職。《明史》載:“(溫)純清白奉公,五主南北考察,澄汰悉當,肅百僚,振風紀,允稱名臣。”而溫純的父母也都以子而貴,獲得朝廷的封賜。溫純有《溫恭毅公集》傳世。
  彭教為人,內心光明磊落,不免讓人感到才高氣傲,處事刻厲,不為同輩所喜,故而仕途艱難;溫純也因為人正直磊落而屢忤朝貴,遂遏於群小,無一日安於其位。
  君子小人,上天有知,自有安排,彭教與溫純及其封翁封婆,因其善而不湮沒於史冊,而小人則終究身名俱滅。
  “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本來就是一句講因果報應的話。過去,人心向善,讀書人以聖賢為楷模。至於黎民百姓,也以此管束自己,這兩句話也是正經做藥的生意人常掛店鋪並默念於心上的。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話就起作用。
  “君子愛人以德”
  說“萬惡的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賞誰個官兒,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其實,人多不知慈禧太后並不照顧娘家人——娘家的男人出息不大,除了領政府規定的“鐵杆莊稼”固定收入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別的收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滿族王公看不過去,給慈禧建議:您就算不照顧娘家,但是娘家確實太窮了,難免引起世人對您的誤解呀!——王公們希望慈禧開的口子越大越好,自己也會照樣給自己家撈便宜。慈禧沒辦法,從自己的工資裏頭每月拿出銀子,補貼娘家人:男一人幾兩、女眷一人幾兩。這樣還不行,王公們又建議:您給您的親弟弟桂祥公爺賞個差事,讓他能自己掙錢。桂祥就是光緒皇帝的皇后隆裕的親爹,這都不能算是官二代,得算是官前代了吧?慈禧知道桂祥沒能力,為了堵王公貴胄的口,就讓桂祥去天津帶兵,她當然希望桂祥能幹得好,這樣她臉上也有光彩。但桂祥一到天津兵營,扭頭哭著就回來了——原來,他剛到兵營,還沒下馬,就看見軍營裏高高地豎立著另一面大旗,上書三個大字:薩桂祥。這其實是另外一個將軍的名字。他嚇壞了,沒文化還很迷信,認為這三個字念起來是“殺桂祥”,很不吉利,就說什麼也不幹了。回來被慈禧痛罵了一頓,乖乖回家窩著去了。
  南宋朱熹少時,有大官劉子羽幫助過他,劉子羽為大儒、抗金英雄,是朱熹父親的好友,朱父臨終托孤,請劉幫助撫養未成年的朱熹。所以,朱熹一生與劉家親密友好,朱熹奉劉夫人如母,非常尊敬。劉家世代為官,所謂累世簪纓之家,子弟不只是在宋朝當官,歷代都當官。
  女人愛孩子,對自己生的小兒子尤其寵愛,人之常情也。劉子羽的夫人卓氏,不僅丈夫當官,她自己的大兒子官更大。所以,卓氏想給自己的小兒子劉平甫(小名五哥)謀個好工作,當幹官。幹官掌國家財物均輸,職能類似今天的發改委、財政部、國資委以及國資委轄下的所有壟斷性大國企。當時劉五哥已經通過了政府的考試,具備了任職條件。卓氏夫人就想通過家族在官場的影響力,給兒子運作一下。這事被朱熹知道了,朱熹給卓乾媽寫了一封信,嚴肅地說:“聞尊意欲為五哥經營幹官差遣,某切以為不可。人家子弟多因此壞卻心性,蓋其生長富貴,本不知艱難,一旦仕宦,便為此官,逐司只有使長一人可相拘轄,又多寬厚長者,不欲以法度見繩。上無職事了辦,下無吏民竊伺之憂,而州縣守令,執反出己下,可以淩轢,故後生子弟為此官者,無不傲慢縱恣,觸事懵然。”
  朱熹的意思是說:您不可以給您的兒子五哥運作這種“好差事”,從來幹這種工作的官二代沒一個不因此壞了心性的。這些幹部子弟,生長優越,從小就吃特供食品,養尊處優慣了,根本不知道世上的事情有多難處理!貧寒子弟上進之途狹窄,連就業找個飯碗都不容易,這種官二代卻一上班就幹這種掌握主動權、掌握國家命脈的工作。工作單位只有主管領導一個人可以管他,而一般來說這種主管領導又多是世故圓滑之人,不會用規章制度約束你,他不願得罪你嘛。這樣,你上面沒有人管,下麵又沒有一般人能夠奢望替代你的工作,你的位子沒有被顛覆的隱憂,你爽死了!而那些到京城求你辦事的地方官員,哪怕官階比你大,但有求於你,副省長見了你處長都不敢多說話,你可以挾氣欺負他們任何人。貧寒人家出身的人當這個官,還可能懂得謹慎、敬畏,你官二代當這樣的官,沒有一個不傲慢荒怠、胡作非為的,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也不在乎,在這個位置上牛皮哄哄的,一旦換個位置,就又什麼也不會。幹這個工作,無非給國家添亂、給政府斂怨、為家庭招難。
  朱熹建議:“愚意以為可且為營一稍在人下職事,吃人打罵差遣,乃所以成就之。若必欲與求幹官,乃是置之有過之地,誤其終身。”——您應該給五哥找個艱苦的工作,讓他從底層幹起,讓人差遣打罵您也別心疼干涉,讓他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成長。如果非要給他謀“幹官”,這就是要害他一輩子了。
  《禮記·檀弓上》雲:“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後人稱讚朱子聖賢胸懷,愛人以德,而不是愛他就給他找個地盤讓他做主。
  第24頁 : “裏有殯,不巷歌”/“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
  “裏有殯,不巷歌”
  宋朝範仲淹在邠州(今陝西邠縣)做官的時候,有一天適逢假日,天氣晴和,十分適宜野外遊玩。範仲淹就約了一幫同僚下屬外出,到風景優美宜人的山區樓臺,野餐飲酒,賦詩作樂。僕從將餐具擺好,酒斟上,範仲淹剛要舉杯,突然看見附近有幾個穿著孝服的人在忙碌。範仲淹立即讓人上前去打聽怎麼回事。彙報說,是一個邠州的外地讀書人貧病而死,他的朋友們想把他埋葬在郊外,死者非常貧困,入葬時什麼東西都沒有,連棺材都沒著落。
  範仲淹聽了,神色黯然,十分難過。他讓手下人立即將安排好的酒席撤掉,自己帶頭,將身上的錢都捐給了死者,並派人幫助死者的朋友們,將死者好好地安葬。當時在座的許多人都感動得潸然淚下。
  古人勞作,因工具簡陋,需要力氣,勞作時一起使勁兒,效率高。比如舂米,將穀子放在石臼內,幾個人用木杵從各個方向一起用力舂,人們一起唱著勞動號子,有同聲唱的;有分開兩撥,彼此應和著唱的;有一人領唱,其他應和的;等等,在古代曰“相”。“相”這種邊勞動邊“相互喝歌”,幹活不累且出米多。但是,如果鄰居人家有喪事,則舂米就不能唱勞動號子,而要默默地舂。因為人有同情心,即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人家遭遇喪事,內心哀楚無盡,你這兒大呼小叫地唱著勞動號子,兩下比較,顯得十分殘忍,沒有同情心,十分不仁義。不但如此,鄰家有喪事,你從外面回來,路過街巷,即便你剛才得知一個天大的好事,內心美得不唱歌都不行,也要克制自己,不能嘴裏哼著小曲兒路過喪家之門。否則,會顯得非常不人道。此所謂:“鄰有喪,舂不相;裏有殯,不巷歌。”不但如此,就是娶親迎親的車馬與送葬的車馬於狹小路橋相遇,秉承“死者為大”的原則和文化默契,迎親送親的一定要讓送葬的先過,中國人認為如此,迎親送親的還會因此很吉利。
  《詩》雲:“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匍匐救之是形容急迫的樣子,路過喪家,要匆忙路過或急忙去幫助他。《禮》曰:“君子戒慎,不失色於人。”意思是做人要端莊嚴肅謹慎,不要在人前失態。比如在喪家面前,你嬉笑玩耍、表情喜悅、舉止輕狂、衣著豔麗,就是失態。失態就是失禮。
  孔子去有喪之家弔唁,人家招待吃飯,孔子從不吃飽,神情必端莊嚴肅——“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如果去有喪之家弔唁已畢,到了別處,換了環境,新環境的新活動如果需要唱歌,孔子都不唱,因“餘哀未忘,不能歌也”。不僅如此,就是平常,孔子見了那些身穿孝服的人,雖當時身心很放鬆地娛樂,但見此則驟然斂色,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很端莊(“見齊衰者,雖狎必變”)。孔子坐著車,看見旁邊有人穿著孝服,必趕緊站起來,雙手抓著車前面的橫木,目光凝重地看著對方,示意禮敬,此所謂“凶服者式之”。
  孔子如此莊誠地對待有喪者,卻不是沒有規矩,不能放任人的情緒而壞了規矩——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淵英年去世,孔子哭得非常傷心。顏淵的父親想厚葬兒子,在棺材外加一槨,這是不符合規矩的,孔子因此忍住悲傷阻止了顏父。“夫君子之用財,視義之可否,豈獨視有無而已哉?”花錢要花得有規矩,符合禮義。一般人在悲傷之中,為了表達對逝去的親人的無盡情意,往往有意把喪事辦得超過死者的身份,也超出自家的財力。這是人之常情,如果放任,則必然變壞禮俗,而喪家因此沒法過日子。所以,必須“以禮節之”。孔子非常通達人情,他說:喪事,與其辦得排場奢華,以至於傷風害俗,不如多哭兩聲,因為喪事無論辦得如何熱鬧有排場,都不能盡情表達親人對死者的情意,就是說,辦喪事如果任由人的情感,必然是上不封頂的事,所以“與其易也,寧戚;與其奢也,寧儉”。後來荀子再次強調並總結孔子的思想,說:喪禮要適中,不要過分,如果刻薄死者,喪禮過於寒磣,則大失孝義;如果過分厚葬死者,而刻薄生者,喪事的花銷超出了生者的財力,這叫“殺生而送死”,懷禮害俗,是非常荒謬而錯誤的。
  儒家對待有喪者的態度,無不體現“禮”的精神,即以誠敬之心,自卑尊人。人知禮節,乃有別於禽獸,有惻隱之心,同情之心,故曰“臨喪不笑”“望柩不歌”“臨喪必有哀色,執紼不笑”“裏有殯,不巷歌”,莫不如此。
  “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
  明朝,南陽有個叫李威的人,家裏有很多地,種棉花,每年將棉花賣給從外地來的商人,獲利不少。有一年,棉花收穫,從湖南來了三位商人,雇著貨船來到了南陽,將李家所有的棉花都收購了,李威這次賣棉花共得了三百多兩銀子。三百兩銀子相當於明朝一個正七品官員一年的俸祿;相當於現在多少錢?按照明朝當時的糧食價格,一兩銀子大約能買300斤的大米,三百斤大米在現在價值多少,您換算一下就知道了。總之,老李家這筆收入是不菲的。三個湖南商人將銀子交給李威,將棉花裝了船,正準備起程,不料頭一天晚上,船上起火,連船帶棉花一起燒了個乾淨。
  三個商人見狀,癱坐在岸上大哭不已,直要投河自殺。人們在替三個商人惋惜的同時,也替老李家慶倖:慶倖李威將棉花賣給了商人,雙方都兩訖了,現在棉花被燒,不關老李的事。
  李威把三個商人請到家裏,安頓他們吃飯,說:棉花雖然賣給你們了,但還沒有運走,這還算是我的棉花,燒了,是我的損失。我把你們的三百兩銀子全部還給你們。我損失這些棉花,我的棉花地還在,明年還可以種,你們若沒有了這些銀子,拿什麼生活(“汝若失此貨本,何以為生?”)……
  三個商人感動極了,但說什麼也不接受:咱們都兩訖了。只能算我們自己倒楣,就是官府,也管不著啊……
  李威說:這種利益至上的標準,自古以來是給一般小人用的,我李家是耕讀傳家,以仁義教子弟,希望我家的子孫人人當君子,不當計較利益、冷酷無情的小人。現在你們連船和棉花都被燒了,這些銀子我拿著能心安嗎?我今後能向子弟們講仁義嗎?我這是僥倖得財,這會讓我一生內心不安。請成全我!
  三個商人感動得又哭了一場,拿著銀子回去了。就這樣,老李家那年的棉花幾乎沒有收入,但因為有了這個義舉,很受當地人的讚揚。李威自己也覺得內心暖烘烘的。
  李威就是明朝內閣首輔李賢的祖父,李賢輔佐明朝五個皇帝,人稱五朝元老,祖上三代都受到朝廷的封贈,非常榮耀。
  “臨財毋苟得”——南朝宋人孔覬,任禦史中丞,類似紀委主任,他的弟弟孔道存和從弟孔徽兩個人非常有商業才能,在外地做生意做得非常大,哥哥孔覬雖然當官,但日子很清貧,兩個人來看望哥哥,知道給他錢他肯定不要,就給他帶生活用品:綿絹紙席之類,足足裝了十來船!孔覬一見,顯得非常喜歡,說:弟弟呀!你們給哥哥送的東西太好了、太及時了!我這兒正缺少這些呢。
  孔覬讓人將船停靠在碼頭岸邊,等候卸貨。他招待兩個弟弟吃飯,兩個弟弟見哥哥對禮物非常喜歡,心情非常愉快,兩個人給哥哥敬酒說:哥哥,您進步了,懂得變通了,不那麼死板迂腐了。當官就要這樣,您以往也太虧待自己了!咱不過分貪污就對得起祖宗和……哎呀!哥哥,你看碼頭是不是著火了?這麼大火焰……
  孔覬從容地喝了一口酒,連往外頭看都不看,說:是著火了!我讓人放的,把你們帶來的東西連船全燒了。你們畢竟都是讀書人,怎麼能忘記祖上家訓,把自己降為一個下流商賈呢?你看你們說話那個腔調,你看你們那一臉的精明相兒,你們目光裏流露出來的還是世家子弟的神色嗎?
  南朝梁呂僧珍,出身寒賤,後以才學得官。朝廷委任他到自己的故鄉去當州官,家鄉那些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儘量想辦法靠近他和他的家人。比如他的侄兒,沒讀過什麼書,一直以販蔥為業。找到呂僧珍,說:叔父啊!請看在老家長輩的面上,給侄兒在州政府弄個小官當當,當官實在不行,到政府的企業謀個差事也行,好歹是國企嘛。進國企還不行的話,您看能不能將機關食堂和政府接待賓館的生意給侄兒做……呂僧珍沒等他絮絮叨叨完,就厲聲說:滾回去販你的蔥去!
  南朝宋吏部尚書顧覬之的三兒子顧綽,頭腦非常靈活,很會搞資本運作,幫別人的公司搞上市什麼的,凡是跟他經濟往來,很容易就變成你欠他錢了。顧覬之經常勸阻兒子,但是,顧綽口頭答應父親洗手不幹了,實際上繼續幹。顧覬之有一天把兒子叫來,說:兒子,我看你非常喜歡錢財,爹就一次幫你掙夠錢,讓你今後別再汲汲於商海了,太辛苦!好不好?顧綽一聽,大喜。顧覬之說:現在都誰欠你的錢還不願意還?你把債券都給我拿來,我讓政府出面派人給你要,讓他們數倍還你!
  顧綽高興極了,將所有債券都交給顧覬之。顧覬之一把火把債券全燒了,並且告訴遠近人等:欠我家三小子的錢,都不用還了,今後再有人跟他做生意,我要找你的麻煩。(“負三郎債,皆不須還,凡券書悉燒之矣。”)
  《大學》雲:“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前者會使用駕馭財富,用財富幫自己發德明功,立身立名;後者不仁,被財富駕馭和奴役,身居高位卻不惜毀滅名譽牟利貪財,以不仁而擁天下財富,遭人側目唾罵,實在是受刑罰。
  第25頁 :古代士大夫遇沮則退/要臉的和不要臉的
  古代士大夫遇沮則退
  明弘治十一年(1498)三月,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和內閣首輔(相當於宰相)劉健被人告了。告狀的是一位大學生,即國子監的學生汪某,他告李東陽和劉健,“杜絕言路,掩蔽聰明,排抑勝己”。要求皇帝將這兩個人“急宜斥退”。小汪為什麼告這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身居要位,小汪認為由於他們的不作為、緘口不語,不向皇帝反映真實情況,致使朝政弊端叢生,國家出現了很多問題。
  大學生小汪的告狀奏章,作為文淵閣大學士的李東陽和內閣首輔劉健,即便是有機會先看,也不敢扣壓阻止。按照制度,這份告他們狀的奏章順利地到達皇帝手中。劉健和李東陽不能對大學生打擊報復,而是要到皇帝面前陳情申辯。他們說:最近有包括大學生小汪在內的許多官員和知識份子告臣等的狀,私下議論臣等,說我們只顧自己當官、巴結權宦、勾兌利益等等,這些告狀的說的雖然不是很準確,但是“類多可采”,即他們說的大多數您可以相信。因為我們在朝廷這個重要位子上,官場所有弊病的責任理所當然應當由我們承擔。我們自己檢討,錯誤主要在於“因循將就,苟避嫌疑,不能力贊乾綱,俯從輿論,別白忠邪,明正賞罰,以致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讓朝野如此議論紛紛,這是我們的失職,請求朝廷罷免我們並追究我們的責任。
  其實,李東陽和劉健不是沒有作為,可以說,正是由於他們的鼎力扛持,國事才沒有更糟糕。當時,明朝有三個很能幹的大臣,除李東陽和劉健外,還有一個謝遷。劉健穩練端正,謝遷剛直豪爽,李東陽溫和多智謀,弘治帝對他們非常信任,見他們都尊稱先生,不敢怠慢。
  現在一個學生小汪告狀,傳得沸沸揚揚,朝廷總得有個交代,不了了之反而更引起朝野議論。皇帝為了安撫大臣,讓錦衣衛將小汪抓起來問罪——明朝皇帝脾氣都不好,動不動就抓人,甚至當眾脫士大夫官員的褲子打屁股以羞辱。劉健和李東陽趕忙緊急上奏章,兩個人全力營救小汪。說我們大明朝不能沒有小汪這種大學生,他告狀所言,未必全是實情,但是,以他這樣卑微的身份敢對朝臣提意見,這是很了不起的,正國家之元氣所在也。千萬不可治他的罪,否則會傷天下士子之心啊!臣等在朝中也沒有臉面再待下去了。
  弘治皇帝聽從了他們的意見,將小汪釋放。
  明武宗任用宦官劉瑾,自己放縱遊樂,李東陽等拼死力諫,極陳“嬉戲廢政”之弊,武宗不聽,劉健、謝遷跟皇帝爭執,將桌子都掀翻了。明武宗還是不聽,劉健、謝遷、李東陽等請求退休回家。他們說:“上下相疑,內外不協,霍亂之機,皆自此始。”我們不幹了,幹不了了。
  劉健、李東陽被一個大學生告狀,儘管告狀的內容還不夠翔實,但這兩個人就要求退休了,而不是通過手段和關係擺平此事。因為他們都是讀書人出身的士大夫,士大夫為人處事的特點是“行己有恥”,遇沮而退,而不是沒臉沒皮、忍恥求進、潛身縮首、苟圖衣食。就是說,你能告狀,尤其是把你一個身份低微的大學生都逼得告狀了,可見我們在朝野心目中的影響是不好,不管原因是什麼,我們認為一定是自己沒做好,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被你們這麼議論、非議,儘管你們所說的不一定是實情,但議論對國家產生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我們沒臉面再待下去了。給皇帝提意見,皇帝不聽,本來自己已經盡了職責,但是生在這種皇帝當政的時代,太令人沮喪了,不幹了。
  從前,讀書人寒窗苦讀,走科舉求取功名,能成功考中的人是很少的,能考中後入職做官的更少。唐朝官員通過讀書科考當官的僅占10%,但唐朝社會風氣崇尚通過讀書科考入仕,而以通過別的途徑當官為恥,“士恥不以文章達”。宋朝錄取的比例要大得多,但還是極少數人才能成功,因為參加考試的人數也同時大增,所以“天下才能,老於岩穴,不沾寸祿者多矣”!
  儘管這樣不容易,但是很多讀書人好不容易考上了,也當官了,沒幾天,自己要求退休回家,不幹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明朝陝西高陵人呂柟,狀元出身,一輩子為官治學,為人處事,皆以希賢希聖為宗旨,當官數次辭職;皇帝數次起複請他再當官,他又提意見,又辭職,如此反復多次,最後終老關中老家。你說他辛苦,然而他“仕三十餘年,家無長物,終身未嘗有惰容”。
  就是說,你讓我幹,我就按道理幹;你不講道理,我就不幹,哪怕我餓死也不幹。呂柟道德文章、行為事業,為天下楷模,名聲遠播,當時自稱“小中華”的朝鮮國給明朝皇帝上書,請求賜給一套呂柟先生的文章,為其全國教材。
  當官很不容易,可為什麼遇沮則退,不珍惜自己的前程,去好好地巧言檢討,用那種神邏輯“別人是禽獸,我沒當禽獸不如就不錯了”,博得皇帝和上司的理解同情,保祿固位不好嗎?不行!當時權宦劉瑾就是呂柟的關中同鄉,他卻備受劉閹打壓排擠和迫害,按照世故的價值觀,呂柟太執拗了,太不會來事兒了,其實你拜訪一下劉瑾,吃頓飯、唱個歌、弄個書畫筆會聯誼,就好了呀。而這在呂柟和他的那個時代是不可想像的。真正的士大夫根本就不具備絲毫蒙混世事的“賤商”。
  為什麼他們那麼不珍惜自己辛苦得來的功名官祿?因為他們有廉恥之心。有廉恥之心,即仁善之源,就沒有“賤商”。今天的人思維貪惰,以為一建立某個制度就會萬事大吉,總希望浩繁紛亂的政事人心有一個閥門,一下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希冀畢其功於一役,忽視人的廉恥之心的培養。其實,制度再嚴密,人沒有廉恥之心,都會鑽制度的空子,慢慢將空子扯成豁口,最終致使制度崩潰。
  要臉的和不要臉的
  自古無奸不才,大奸大才——更遠的不說,宋朝的蔡京、秦檜都是極有才的,蔡京、秦檜為人奸險,然而字都寫得極好。明朝的奸相嚴嵩也是有才的,不僅寫得一手好青詞,書法也是極好的。南明小王朝,殘山剩水,風雨飄搖,偏安江南一隅,其內閣首輔大臣(宰相)馬士英也有才,馬士英的奸名雖沒有以上幾位響亮,但也因“為人貪鄙無遠略,複引用大鋮,日事報復,招權罔利,以迄於亡”,為士大夫和史書所不齒。
  相傳馬士英的畫畫得好。應該是真好,為什麼這麼說?因為當時江南人家多百般搜求馬士英的畫,非常喜愛。喜愛是喜愛,將馬士英的畫買回來,或用別的字畫、古董換回來,請高手將落款的名字改掉:馬字添兩點變馮字、士添筆劃改為玉、英字給加個偏旁變瑛字,如此,馬士英變成“馮玉瑛”,這樣,江南人家才願意將落款“馮玉瑛”的畫張掛於客廳書房。客人來訪,觀畫若問:這馮玉瑛是誰?主人從容而答:秦淮河邊一個妓女。客人驚歎:啊!畫得真好!
  這裏面有問題,犯了考據癖者必然問:落款故然可更改,然印章如何改?某試言之:從前人觀畫,大約不像現在人這樣,見字畫就趴在上面像驗屍一樣看,或像警犬一樣嗅來嗅去地看,那不是一般觀畫者的氣象,那是小字畫商人的做派,大字畫商想必也不會那麼做,見多了,望其氣象即可,一眼望去即可知真偽。此其一;其二,從前中國人住房,即便是明堂,採光也不像現在這樣好,所以,一般人家掛的字畫,就起個補壁裝飾作用,看也只看個大概;第三,從前人家玩字畫,不像現在人這樣神經質,除非罕見精絕妙品,就是很隨便地掛,沒人有意查看你家掛的是誰的作品。所以,愚以為,一眼看去是“馮玉瑛”即可。
  此事見清代阮葵生筆記,阮氏為人嚴謹,所記即便為傳說,也是有他的用意的。什麼用意?桃花扇底看南朝,當時朝代交替,面對清廷的強悍殺伐,士大夫階層出現了分化,有的殉國,有的隱逸,有的投降。相對那些變節投降的,偏偏秦淮河邊的青樓女子,表現出了士大夫平居所宣導並力行的民族氣節。
  也就是說,江南人家寧願掛妓女的字畫,也不願意掛當朝首輔(宰相)馬士英的畫。可見人心中是有是非善惡標準的。妓女卑賤無疑,正因為平常被人看不起,所以才更加注意自身所作所為,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有見識的女子不願意輸給士大夫。妓女卑賤,但與貪鄙短視、禍國亂政的高官相比,人還是願意選擇妓女的手筆。
  且明末秦淮河邊的妓女,能脫穎而出躋身“八豔”,其才藝之佳,自不必說。想必會帶動一種風氣,青樓女子紛紛以學習才藝為時尚。如清代號稱“無書不觀”的大學者、揚州人汪中,曾客居江寧(南京),經秦淮妓女馬湘蘭舊居,感其人其事,寫《經舊苑吊馬守真文》,非常欣賞馬湘蘭的才華:“餘嘗覽其畫跡,叢蘭修竹,文弱不勝,秀氣靈襟,紛披楮墨之外,未嘗不愛賞其才,悵吾生之不及見也。”汪中對馬湘蘭的命運給予了高度的理解和同情:“夫托身樂籍,少長風塵,人生實難,豈可責之以死?婉孌倚門之笑,綢繆鼓瑟之娛,諒非得已。在昔婕妤悼傷,文姬悲憤,矧茲薄命,抑又下焉。嗟夫!天生此才,在於女子,百年千裏,猶不可期,奈何鐘美如斯,而摧辱之至於斯極哉!”——汪中感歎自己命運與馬湘蘭無異,只不過身為男兒,“差無床簀之辱耳”!馬湘蘭不幸落入風塵,飽受摧辱,千古之下,卻有汪中這樣一個隔代知音。
  這是過去的風塵女子和江南社會:風塵女子雖身份卑賤,但也要臉;江南人家知道要臉,不攀附貪鄙豪強,寧願假託妓女,是因為跟馬士英這樣的壞人粘連丟不起人。
  字為人千裏面目,畫為人之心跡,要臉的人不隨便拿出來示人,要臉的人也不隨便張掛誇讚別人的作品。
  再說說今天的風塵女子,當今中國最有名的風塵女子是日本AV女優蒼井空,據說在日本極少人知道她,日本外相來華,被問及中國人熱捧的“蒼老師”,外相一臉茫然無知。當然,您也可以說他是裝的,裝是裝,至少說明人家不以此為榮,不以為這是文化輸出、軟實力什麼的。日本外相要臉。
  蒼井空在日本不一定混得好,但是在中國貌似混得非常好,前不久她寫的幾個很不像樣的毛筆字,看這個字可以說蒼女優根本就不會寫字。她的不像樣毛筆字,卻在以天一閣標榜文化、敬惜字紙的寧波拍出了60萬元人民幣!
  這當然是一次商業炒作,蒼女優所寫的內容是寧波的“鳳凰山遊樂園”,策劃操作此次拍賣活動者要的就是引發熱議而使遊樂園名聲大噪,區區60萬元與節省下來的巨額廣告費相比,不算什麼。至於褻瀆毛筆字,他們根本就沒想過。這裏還很可能有內部勾兌,比如蒼女優根本拿不到60萬,拍賣行也拿不到相應的傭金,一切都在私下談妥,合夥做戲而已。總之,策劃操作此次拍賣活動的,要的是噱頭和知名度。
  古今對比,無非是要臉和不要臉的區別。
  古人說世人致富,有三途: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又下焉。這次炒作,不僅是奸富,還是下流賤富——以不要臉致富,是突破下線的奸鄙之富,屬於印度人甘地警告世人所說的:不道德的財富。
  想起俗話:人無廉恥,無法可治。
  第26頁 :“清議亡而干戈至矣”/守禮者無敵
  “清議亡而干戈至矣”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這是《詩經·鄭風·將仲子》的一段,翻譯成現代白話,就是——“我的二哥哥耶!別翻牆到俺家的菜園來,也別攀折院牆邊上的檀樹(這會暴露你的行蹤,讓鄰居看見)。我不是心疼菜園和檀樹,也不是不想你,就是怕別人議論咱倆。我其實像你想我一樣想死你咧!但人言可畏,我不敢公開和你約會。”
  套用陝北民歌的格式,大約如此——“(男)到菜園不見妹妹個人,翻牆爬樹進後門;(女)哥哥你別到菜園來,折斷了檀樹丟不起人。(男)青檀樹啊冒高高,哥哥想你受不了;(女)不是妹妹的把心瞎,外人看見說閒話。”
  對此詩,從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此“淫奔之辭也”,太不要臉。一種說:這哪里是不要臉?這明明是要臉嘛,女子戰戰兢兢地謝絕男子,是害怕父兄及鄰居發現,內心存人言可畏之念,能守住底線,“大有廉恥”,怎麼能說是淫奔呢?
  我同意後者。
  “不學詩,無以言。”推衍開來理解,這首詩說的是人心裏對別人的議論有所顧忌、有所敬畏。
  先秦立閭師、設鄉校,目的是存清議於州裏,所以子產不毀鄉校,為孔子所讚賞。尤其是兩漢,朝廷選拔人才,首先要看社會上對此人的議論如何,如果有不好的名聲,那一輩子就完了,所謂“一玷清議,終身不齒”。漢武帝基於求才,下詔求賢,說“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即讀書人,有的人有不好的名聲,但是有卓異的才能,可以為朝廷使用。但漢武帝這個政策,遭到了後來許多人的批評,認為他急功近利,開了壞風氣,以致西漢儘管國力強大,但人才士風不如東漢淳善。所以,那時候的人,很注重別人對自己的議論,以至於產生了職業評論家——“惟仁人能愛人,能惡人”,汝南的(今河南平輿)許劭和許靖兄弟倆,因為善於品評人物,成為汝南評論界的權威,所謂操月旦評,凡是能獲得他們兄弟一句評語的,哪怕是挨他們一句罵,在當時的人都跟中了獎一樣感到榮耀。曹操和袁紹都是漢末豪強,也很敬畏許氏兄弟,曹操百般懇求許氏兄弟給自己一個點評,被磨纏得無奈,許劭給了曹操一句評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得了這一句話,滿意而去。而同在汝南的袁紹,乃豪強貴族官二代,他從濮陽令卸任回家的時候,帶著豪華的車隊和眾多僕從,一路玩耍,十分高調。但是,即將進入汝南郡地界的時候,袁紹竟然辭謝賓客,遣散隨從,一下子很低調。眾人不解,問為什麼,袁紹說:哎呀呀!我這樣的排場要是讓許劭先生看見了,那怎麼得了!袁紹竟然一個人輕車簡從回家了,絲毫不敢嘚瑟。
  從前,因為人顧及自己的名聲好壞,所以清議存焉,“君子有壞刑之懼,小人存恥格之風,教成於下而上不嚴,定論於鄉而民不犯”。有的人竟然因為清議加身而一輩子沉滯不得志,比如寫《三國志》的陳壽,他父親去世,陳壽熱孝在身,依禮當嚴謹守孝,生活越清簡越好,不能貪圖享受和娛樂,否則一旦被人發現,就不得了了。陳壽因悲傷而生病臥床,家裏的丫環捧了一碗湯藥給陳壽喝,這一情景,正好被前來拜訪他的一位客人看見了。這個客人到外頭一說,引起了眾人的議論,認為陳壽在守孝期間竟然使用丫環,這就是貪圖安逸。陳壽被這樣議論,還不能辯駁,辯駁只會更麻煩。更嚴重的是,朝廷竟然因此清議而很多年都不用陳壽。
  阮簡的父親去世,他嚴謹地守孝。但是,一次去拜訪縣令,縣令用酒肉招待他,阮簡不好不給主人面子,就簡單地吃了一點,這事兒被人知道了,引起清議,“廢頓幾三十年”,幾乎把一生毀了。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說,“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將自己的本家兄弟比喻為魏晉時期非常有才華的謝惠連。可是,這個謝惠連,父親去世,他守孝期間,應別人邀請寫了幾首詩,招致清議,輿論認為他守孝期間內心不夠謹敬,居然操弄雕蟲小技,甚為輕浮,“坐廢,不豫榮伍”。也把一生功名毀了。
  這都是有名有姓的大腕兒,因清議而被毀廢,沒名的士人因此被毀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前人卻從不替他們惋惜,也不太同情他們,更無人為之叫屈。因為在前人宏大的思維裏,不會拘泥在一個人的遭遇上面。他們更認為,清議也許對人過苛,但是,因為清議所在,價值觀就在、標準就在,若人被毀廢,等於向世人昭示了清議的價值、標準和底線。
  所以,顧炎武感慨道:“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於清議亡而干戈至矣。”——你不讓人發表意見,那人就盼望著更粗暴的顛覆了。
  到了明朝,朱元璋很重視清議,他下令每裏(即一百一十戶)必須設立公共設施:兩個亭子,一個是表彰好人好事,曰旌善亭;一個是彰灼壞人壞事,曰申明亭。所以,明末大儒孫奇逢,日子儘管過得很窮,但是,因為他對人的評價在官府每年的鄉邑士紳的考核中很起作用,所以,許多人平時都向孫先生貢獻財物,以求能獲得美言,但孫先生全部拒絕,一介不取。
  清議就是讓人說話占地方,連說話都不占地方的時候,甚至不讓說話的時候,干戈必然至矣。這一點都不是危言聳聽。
  守禮者無敵
  南朝蔡廓,極有才學,品行端正,言行守禮,雖身處亂世,卻幾乎沒有出過差錯。晉末桓玄專權,見社會風氣很亂,老百姓動不動譏刺朝政,平居造謠,藉故生亂,哪里發生個什麼局部小衝突,很快就被風傳演繹成一個大亂子,所謂末世人心思亂,搞得當政者很頭痛。桓玄就打算恢復加重肉刑,治治社會上層出不窮的刁民,有個議政郎甚至建議巡捕可以隨意射殺刁民。蔡廓上書,議論加重刑法的危害,其思維之深奧嚴密,議論之從容清澈,詞約義豐,曉暢易懂,足以為古今中外法制之典範。今天人們說刑法,爭論死刑廢存等等,均不能出其右。蔡廓主張“德刑兼施”,所謂德,即待人以禮。朝廷待人以禮,人則敬朝廷以禮,即所謂“立於禮”。
  蔡廓的母親去世,他守禮丁憂,服闋即期滿,回朝繼續當官。當時朝廷讓疑犯的子孫揭發其父祖的罪行,相當於劃清界限。蔡廓立即上書制止,他說這樣雖然能將罪犯的罪行發掘出來,但是對社會的危害很大:“子孫下辭明言父祖之罪,虧教傷情,莫此為大。”虧教,即於名教有虧,不合聖人所謂子為父隱之禮,大傷世俗人情,對社會的危害很大,人人相互揭發,使社會風氣澆薄,人與人的關係就會變得刻薄寡恩。朝廷聽從了他的建議。
  蔡廓很年輕就當了很大的官,是南朝的年輕幹部,名聲響亮,人皆仰慕其正直。蔡廓並不以年輕得志而自傲,而是謹慎守禮,恭敬做事。每逢年節,蔡廓換上整齊的衣服,給自己的哥哥行禮。他平常把自己的收入都交給哥哥,自己需要花錢的時候,還要向哥哥申請。他在外地出差,媳婦捎信來說讓他買一件夏天的衣服寄回來,蔡廓復信:衣服家裏管事的按照每個季節都有預備,不用給你另買。
  蔡家謹慎守禮之風,影響到蔡廓的兒子蔡興宗。興宗生長在詩禮之家,三四歲就表現出與其他孩子的區別,蔡廓很欣慰地說:我兒子興宗四歲,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不錯!蔡廓蓋了兩個大宅子,先蓋東邊的,給自己的哥哥蔡軌住,蔡軌此時也當官了,回來見弟弟給自己蓋了房子,就給弟弟一筆相當於蓋房子的錢。沒等大人說話,十歲的興宗對母親說:我們一家人生活共豐儉,大伯給的這錢不能要。蔡軌聽了,高興地說:我這六十歲的人了,做事還不如這個十歲的小娃娃!
  蔡興宗後來也在朝廷任尚書之職,行事依禮,端整持正。宋孝武帝清明祭掃祖陵。回來的路上,看見鶯飛草長,想遊玩打獵,群臣歡呼,唯獨蔡興宗語調沉靜地說:祭陵是給天下做孝行榜樣,是情敬並重的嚴肅禮儀。國家電視臺正在直播近日的祭祖大典,萬民仰瞻,您這樣突然停車去打獵,老百姓會怎麼想?孝武帝只好作罷。
  孝武帝的弟弟廣陵王劉誕造反,朝廷大軍經過艱苦決戰,平定叛亂,劉誕兵敗被殺。孝武帝走出宮禁,高興至極,令所有人呼喊萬歲。蔡興宗沉默不語。孝武帝問何故,興宗曰:陛下應該對今天的殺戮感到痛哭流涕才是。言下之意:造反的是您的親弟弟,這不是多麼榮耀的事兒,雖然他兵敗慘死,但是兄弟相殘,有那麼值得高興嗎?
  蔡興宗的朋友範義是廣陵王的手下,也參與叛亂被殺,曝屍荒野。蔡興宗鄭重地將範義的屍首收斂起來,依禮祭奠,並派人將靈柩送回範的老家。孝武帝知道了,很生氣:興宗你為何給亂賊收屍厚葬?蔡興宗平靜地回答:皇上您殺您的叛賊,臣葬自己的朋友,兩不相干啊!您要是覺得我這也算犯罪,我甘願領罪。孝武帝無語。
  同樣,孝武帝的兒子劉子業即位後兇殘荒淫,被孝武帝的另一個弟弟劉彧起兵推翻了,劉子業曝屍街頭,無人敢收屍。蔡興宗對劉彧說:他雖然很兇殘荒淫,但畢竟做過天下之主,這樣曝屍街頭,不合禮制,應該簡單地安葬他。您現在做了皇帝,您的天下有這樣的事情可不好。況且他不入土,別處就會有人以此為藉口造反。劉彧聽從了他的建議。
  宋孝武帝晚年,耽於淫樂,經常讓他身邊寵愛的奴才打罵侮辱群臣取樂,但是見了蔡興宗,則不敢加以謾詞,對他說話很客氣。奴才們更不敢打罵蔡興宗,見了他都趕緊躲起來。蔡興宗不苟言笑,身上那種守禮持正而帶來的正氣,就連皇帝也不敢過分放肆,皇帝舉辦宴會,從來不敢請他。當然,皇帝跟你不敢放肆,有所忌憚,不敢隨便呵呼斥罵你,你就沒有機會與上級培養狎昵之親,關係也就不會太融洽,不會成為哥們兒。也正因為這樣,別的親昵狎猥之臣,遭遇時局變故,奄忽得意,頃刻失落,而蔡氏一門,則很淡定。
  蔡興宗依禮處事,舉措無失,他的許多措施在別人看來都是高深的計謀,其實他就是主張正心誠意待人,不屑用智,猶如後世曾國藩教導李鴻章:弱國辦洋務,不可使用小聰明,不能耍賴皮,一切把握一個誠字即可,誠信可施予蠻貊。
  到了蔡興宗兒子蔡約,官至司徒左長史,時宋亡,代之以齊,齊明帝要選尚書,讓百官脫了鞋,這在古人看來很失儀,就跟現在脫光了體檢一樣。想當尚書的官員都乖乖地脫了鞋接受檢查,唯獨蔡約衣冠整齊。有人對明帝說:他什麼意思啊?大家都脫了,憑什麼他端著不脫?他什麼態度啊?這是對皇上您的大不敬嘛!齊明帝卻說:蔡家是禮度之門,他這樣端著,我喜歡。
  第27頁 :懲罰的藝術/十歲小孩兒的風度
  懲罰的藝術
  我在婺源的李坑村發閑賤,買了一根家法,就是那種用木頭削制的用來打人的東西。以前看戲臺上,家長生氣了,要打孩子,說:請家法來!被打的孩子將一根類似棍子似的家法取來,跪下,將家法高高地舉在頭上,請家長打自己。我覺得這個家法很有意思,就跟蘇三起解時戴的那個魚形枷一樣,挺漂亮的。
  《三娘教子》中,寡婦王春娥辛辛苦苦白天織布夜晚紡線,推幹就濕,含辛茹苦地撫養前房留下的兒子薛倚哥,不料這孩子不好好讀書,還頂嘴。凡頂嘴的孩子,必定以氣對方為目的,所以王春娥被噎得一時語塞氣湧,萬千委屈悲憤聚集心頭。孩子一看,真的惹禍了,也嚇傻了。這時候,薛家的老僕人薛保出面,勸王春娥:孩子還小,不懂事兒,您就諒解他、消消氣。單這樣勸一方是不行的,試想,如果對方經這麼一勸,孩子那邊傻待著沒表示,那長輩的尊嚴還是丟了。所以,薛保又勸薛倚哥:看把你媽氣得,你趕緊去賠罪,把家法請來,跪地,將家法舉在頭上,讓你母親打你。薛倚哥不敢,怕疼。薛保教他:你對你母親說,都是孩兒的錯,請母親責罰孩兒,給孩兒長個記性,下次再也不敢不聽話了。你大聲對母親說:念在孩兒年幼,正在長身體,請母親將家法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打在兒身,疼在娘心……我說媽呀!您就免了吧!一番話說得很到位,又動人,王春娥的氣也消了,一家人複歸融洽。
  我在旁邊人身上使勁兒試了一下家法打人到底疼不疼,答案是:不疼,但響聲挺大,它是一根木板中間掏空削成,即空心的。打下去,兩片木板相互抵消力量,所以聲音大,但打擊力小。用來敲敲肩背、放鬆筋骨還可以。
  這就是古人的智慧:動用家法懲罰,目的是教育人,也讓家長消氣。並不是真正的家庭暴力。正如打你用的家法並不是真的實心棍子,是空心,不是實心要打,打不是目的,教育才是目的,讓家長消氣是目的,恢復秩序、規範禮儀、還原規矩才是目的。
  有時候真讓家長生氣,隨便抄起個傢伙比如農具甚至刀槍什麼的要打人,怎麼辦?“小杖受,大杖走”,你得跑,即便是家長動用了刀槍,也不是真的把你當仇敵要消滅,而是氣極了,喪失理智了。你一定要跑,在這裏,躲避、逃跑就是孝道。否則家長一時失去理智將你打傷打殘打死,過後複歸冷靜,豈不是痛悔萬分?所以,要跑,不跑就是成全家長的錯誤,就是陷家長於不義,就是不孝。
  另一出戲《殺狗勸妻》,說的是楚國的官員曹莊,因為母親年邁,就辭職回家打柴,贍養老母——那時候的人不像現在,士大夫要先齊家,家裏的事兒安頓不好,就不願意出來做官,政府也不歡迎這樣的人當官。您說了,那為什麼君王不給他一筆錢讓他養母親,別那麼辛苦地打柴耕作?那時候的人不願意要不明不白的錢,即便一般老百姓,也信奉驟然得財,非人之福。沒有功勞而得食祿,一來君王不會給,二來這些都是民脂民膏,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要。曹莊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經常砍柴到集市上去賣,換錢養家。他的妻子焦氏刁蠻饞懶,經常刻薄婆婆。有一天曹莊上山砍柴,焦氏自己做好吃的,卻不給婆婆吃,婆婆餓了一天,向焦氏要吃的,反而被焦氏打了一頓。曹莊回來,見母親臉色不好,好像沒吃飯的樣子,就問,曹母便有所保留地將焦氏一天刻薄婆婆的事簡單地說給兒子聽,老太太還生怕自己給小倆口兒翻是非。曹莊叫來焦氏問話,焦氏反咬一口,胡攪蠻纏,連哭帶鬧,把曹莊都攪和蒙了。焦氏得寸進尺,要曹莊將母親趕出去,不然就離婚,曹莊不跟她一般見識,均不答應。焦氏蹬鼻子上臉,激曹莊沒本事,要是有本事就拿一把鋼刀將我焦氏殺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真是逼鴨子上架,逼啞巴說話,欺負老實人欺負到家。曹莊一時氣極,大喝一聲,拔出鋼刀一把,照著焦氏就劈過去了。焦氏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往曹莊母親房中跑,嘶喊求救。曹母見狀,連忙阻攔曹莊,舉起拐杖隔架曹莊的刀。曹莊愈加氣憤,反復撲殺焦氏,攆得焦氏滿屋子亂跑亂躲。這時候,曹家的一條狗湊熱鬧,跑過來也跟著吠叫,曹莊向焦氏奮力一砍,怎麼那麼巧:焦氏一縮脖兒,狗一仰脖兒,“嘩啦啦鋼刀起狗頭落下,把一個焦氏女活活嚇煞”!曹莊砍了狗頭,詫異間,被母親的拐杖打落了鋼刀。焦氏又撲上來抱住了曹莊的雙腿,求饒不已。這出戲依我看,數秦腔老藝人宋上華與楊令俗兩位先生演得最好,現存的錄影是兩位老先生80多歲時的演出實況,十分耐品味琢磨,宋上華先生扮演的焦氏,雖刁蠻饞嘴懶,但不似別人演的那麼粗俗,有一種戲中人的感覺,別人演焦氏追求效果,恨不能在臺上撒潑,就很低俗了。您不信,可以對比一下。我觀宋上華先生的表演,想像:即便傳說中的荀慧生、筱翠花也不過如此。
  這裏要說的是,曹莊懲戒妻子焦氏,好說歹說都不聽,氣極舉刀就砍——我過去看這出戲,總覺得殺狗跟勸妻關係不大,即缺乏必然的、內在的因果關係。現在思之,關係正恰:但凡人被氣到曹莊那個樣子,情緒極度亢揚激動,胸中怒氣勃鬱壅塞,那就非要給現實兌現點什麼後果不可了,否則那個情緒落不下來、氣憤難平。就是說,曹莊如果是個外人,焦氏再胡攪蠻纏,用話激他,也不至於挨刀被殺。但是人在氣頭上,很難有板有眼地處理問題,所謂“激情殺人”一說,在這裏用得上。這時候,那條該死的狗充當了英勇獻身的角色,用它的頭和鮮血緩解了曹莊的怒氣,滿腔的激憤算是有了一個著落點。否則,非要殺了焦氏不可。
  焦氏經此驚心動魄,死裏逃生,身心大受刺激。加上曹母的勸慰,焦氏表示要痛改前非,孝順婆婆。戲在歡樂中落幕。
  人與人鬧矛盾,往往以氣對方為能,以氣對氣,這是很不明智的。懲戒晚輩下屬,不是變態地真正傷害對方,施懲者和受懲者均要有一個默契,不是你死我活那麼真仇恨。所以,做晚輩下屬的,要能認錯趕緊認錯,千萬別頂著,為一口沒意義的氣頂著,對誰都不好,若將惡氣兌換成現實的惡果更不好——鋼刀向你砍過來,未必有條該死的狗正好仰起它倒楣的脖子。
  十歲小孩兒的風度
  如今,一個保姆如果不慎將主人家的孩子摔在地上,家長會怎麼樣,您懂的。
  南北朝齊高帝第十六子蕭鏗小朋友,被封為宜都王。小王爺十歲那年,奉命去一個地方視察工作——沒辦法,人家雖然年齡小,但地位高,是大幹部,視察工作,是帝王家對小孩子的鍛煉,其實就是去玩兒,那也得叫視察工作或者調研。
  王爺駕到,地方官員忙壞了,趕緊收拾街道衛生,把店鋪的招牌都統一了,全都變成那種條條框框的傻樣子,看起來整齊而無個性、無區別,賣糧米油鹽的跟賣男女性用品的沒什麼區別,看起來讓人眼暈,就跟今天西安街頭的商鋪招牌一樣。雖然不美觀,水準不高,但是絕對整齊,能讓上級領導感覺出地方官的恭敬和孝心。


  可是,百密一疏,還是出了紕漏——當地召開一定級別的幹部大會,給首長彙報工作,會議室佈置工作不細緻,安檢不到位,首長座位背後的屏風沒有安裝好,十歲的首長宜都王蕭鏗小朋友剛坐下,清了清嗓子說:同志們——屏風就倒了,巨大的屏風正好壓在小首長的背上!
  地方長官當時就背過氣去了,其餘官員也大都尿了褲子。可是,小首長宜都王蕭鏗小朋友,“顏色無異,言談無輟”,就是臉上一點都沒有驚愕、差異,更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就跟沒發生一樣。屏風被移開,宜都王蕭鏗說:沒事兒,咱們繼續開會!他見地方長官嚇昏過去了,許多幹部都被嚇得尿褲子了,一擺手,讓隨從給地方長官掐人中,把他救過來。十歲的宜都王蕭鏗小朋友在滿屋子尿腥味兒中,給幹部們做了一個精彩的工作報告。對地方官員發表講話,聲音從容鎮定、徐疾有度,內容條理清晰、高屋建瓴。史書記載,誇獎蕭鏗小朋友雅量加達觀,簡稱:雅加達。
  南朝沈道虔家屋後有一片竹林,竹筍欲破土時節,總有人去偷他們家的竹筍。家裏人抱怨,說應該報警,至少要投訴。而沈道虔卻讓家裏人買了一大堆比自家竹林長得還大的竹筍,派專人在路邊蹲守,一旦有人挖他們家竹筍,就上去說:這片竹子是要讓它們長成竹林的,您如果想吃竹筍,我們給您買了更大的,還是綠色無公害食品。人皆慚愧而去。竹林得保。
  北周官員伊婁謙奉命出使南齊,隨行的參軍裏頭出了個叛徒高遵,私通南齊,讓對方把伊婁謙扣押下來了,作為人質。其時周齊交惡,大戰在即。伊婁謙在齊受了很多苦。後來北周把南齊這塊地方攻打下來了,抓了許多俘虜,其中就有叛徒高遵。北周武帝宇文邕讓兵士押著高遵到伊婁謙跟前,有通信員傳旨:皇上說了,叛徒高遵交給你,你怎麼折騰他都可以,“任令報復”。伊婁謙面見周武帝,說:當時情況複雜,高遵叛國固然可惡,但依人之常情,他也有可諒解之處,請陛下收回成命吧!臣個人不報復他。周武帝說:那好!那就把他帶到外面去,讓過路的人每人給這臭不要臉的高遵臉上吐一口唾沫,讓他知道叛國的恥辱。伊婁謙又磕頭上奏:高遵的罪又不能用吐唾沫解決,這樣顯得咱們沒品。周武帝宇文邕手指著伊婁謙,又氣又笑:哥兒們啊!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可真是個淡、定、哥!
  寫至此,想起一件事:中學時,有同學當了空軍,我們那裏叫驗上了空軍。同學們趕去送他,我從縣城騎車去,路過某鎮,公路上曬了許多玉米秸稈,任人車踏碾。我騎車過,突然兩個在路上玩耍的小朋友中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踩到秸稈滑倒,我的自行車正好從她的小腿上碾過去。小女孩哭了,我下車,嚇壞了。這時,小女孩的爸爸走過來,將孩子扶起來,讓孩子走了走,沒事兒。旁邊有個婦女嚷嚷:讓他把娃弄到醫院檢查去!小女孩的爸爸沖我擺擺手說:行了,你走吧!要是放在現在,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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